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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o. 24

第二節 黑暗的光環

一周後,艾斐兒恢復了健康。

為丹尼爾上完了課,沿着莊園旁邊的小路走去。她想路過那白臉女人的房子時,向她說聲感謝。


走了不遠,前面出現了一輛兩匹黑馬的馬車,黑禮帽,黑披風,黑禮服的馬車夫,看着艾斐兒,放慢了馬的腳步。

“Adam
艾斐兒看着那雙熟悉的灰眼睛,忽然向馬車夫喊了一聲。

“ Ivy
,你在這裏等一下,我馬上回來。 亞當也向她喊了一聲,駕着馬車小跑進了史密斯的鄰居
——
梅西先生的府邸。

女人的心,容納感情的地方真的很小,只能容納對一個人的愛情。自從對特洛伊的感情進入了心房,艾斐兒清楚知道,亞當在自己心裏的激情早已平復了。她站在那個大門外等亞當,更多的只是想弄清楚所有的疑點。

不一會兒亞當出來了。

第一次在陽光下看亞當,他一手拿着脫去了的帽子和披風,白襯衫的鈕扣全部解開,露出裏面汗水濕透的白汗衫。棕色捲髮濕漉漉的貼在前額上,眼睛沒有那麼灰,甚至帶一點淺棕,臉孔被曬得很紅。他完全退去了灰調子,退去了鬼氣。

愛一個人,有時會錯覺的愛他頭上的光環,比如:富貴,才華,魄力等。鬼魅,幽靈,詭異,神秘也是光環 —— 黑暗所賦予的光環,陽光下真實的亞當褪盡了鬼氣,只是一個普通人。

嗨, Ivy,好久不見,你還好嗎?

我還好!你,難道你不意外在這裏遇到我?對於你的不意外,我感到非常,非常的意外。

在這之前,她曾經想過千萬種和亞當重遇的情景,但是像今天這樣的情景,她從來沒預料到。說也奇怪,她內心出奇的平靜,完全沒有想像中的大風暴。

我知道有一天會遇到你,至於在這裏遇到你,我並沒有太大的意外,因為我曾經見過你在 Smith 府邸出入。

對!我記得,但當時你急急趕着馬車走了。

剛才我進去的那裏是 Massey 先生的家,他是一家葬禮店的老闆,你應該知道我是做甚麼工作了。我為葬禮店趕馬車,送裝着身體(注1)的棺材去火葬場,然後再把馬車駕回來。

噢,怪不得那人家養馬。

遇到你的那天,我正在工作,馬車後面跟着死者家屬,在那種時候我不方便和你打招呼,而且我也怕嚇着你。

我和一個假鬼魂交往了那麼長時間,想來不會害怕真死人吧。

我的境遇讓我像鬼魂一樣。

那可以告訴我這個故事嗎?

現在可以了,但是在當時還是不方便。

說着,他們來到一棵怪樹前。

你看這棵怪樹,多像一個張開兩臂的女人。你仔細看上面,那是她的臉孔,閉着一雙眼睛,像極了一個女人,她就住在對面的房子裏。她的臉非常白,眼睛像鉛一樣,看不出是白色還是黑色。艾菲兒想了想,又補充了一句她曾經救過我,我想來和她道謝。

我喜歡這棵樹,我也在對面住,你要進來喝杯咖啡嗎?亞當指指對面最邊上那個住宅。

你?你住在這裡?那女人是你甚麼人?

女人?你說的那個女人她早已不在這裏住了,我和另一個男同事住在這裡。這裏是葬禮店製作棺材的工場和工人宿舍。

那女人怎麼住在棺材場的員工宿舍?難道她也是員工?

我所知道有關她的故事只是:她以前住在這裏,現在已經搬走了。

艾斐兒走進這個棺材場宿舍,除了心理作用上感覺很陰涼之外,和普通住宅沒甚麼區別。艾斐兒坐在沙發上,喝着一杯可樂,大熱天氣可樂最消暑。亞當去了洗澡。

過一會兒,亞當穿着T恤短褲,拿着一罐可樂走出來,這麼平凡,世俗的亞當,讓艾斐兒一時還轉不過彎來。

艾斐兒忽然扑哧一聲笑了出來:親愛的鬼魂先生,你那天在塔樓裏怎麼變成蝙蝠的呀?

亞當也忍不住笑了,停了一會兒:你要聽我的故事嗎?有點匪夷所思,一點也不流於平凡呢。

他接着說:我好像跟你說過,我來自波蘭。家裏很窮,所以我到倫敦碰運氣。因為過了簽證期,我成了黑市居民。我找不到工作,又東躲西藏怕被移民局抓到。直到兩年前2004 年歐盟東擴,波蘭人擁有遷徙自由,我才結束了那樣的日子。

好吧,說回以前。有一天我在那個樹林裏徘徊,到傍晚時,我由於無處可去,想躺在林中過夜。我挑了樹下一片最柔軟的草地躺下。

我睡了一會兒,睜開眼睛,天已經黑了,有一隻黑鳥站在我頭頂的枝頭上,像貼在藍色夜幕上的黑色剪影。它嗚哇叫着,似人聲又非人聲。我好像聽得懂它唱甚麼,又不十分清晰。我覺得它在唱關於我的歌,我開始和它對話。

就這樣過了一會兒,它展開翅膀飛起來,不過,它不是飛走,而是慢慢在我前面飛。我看懂了,它在為我帶路。我跟着它,來到一個塔樓前,它就不見了。

我仰視塔樓上面的窗戶亮着微弱的光。我推開門,走上樓梯,走進那個房間裏,一架舊鋼琴首先映入我的眼簾。當音樂,隨着溫飽從我的生活裏消失很久的時候,我竟然見到一架鋼琴!這對我來說簡直是突如其來的奢華!

我坐下彈着,飢餓,苦難,在我的琴聲中流淌。忽然,我聽到後面有輕輕的嘆息聲。我轉過臉來,看到一位女子,站在我身後那個壁爐邊。

她穿着有點臟的白色衣裙,臉上也有點臟,一頭打結的長髮。但是只要看看那張臉,像月亮一樣皎潔,看看那雙眼睛,像夜空般的幽深。

難道這裏是夜行者的宮殿,她就是夜宮的女王?

我向她笑笑:你喜歡聽我彈奏嗎?

她點點頭。

你怎麼會在這裏?

她搖搖頭。

你彈吧,我喜歡聽。她忽然冒出一句。

我轉過臉去彈琴,等再轉過身來,她已經不見了。

就這樣,我晚上在塔樓過夜,白天到處打散工。每當我彈琴,她都靜靜的,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在我背後,又不知甚麼時候消失無踪。

我們幾乎不交談,但是,我們好像互相認識了一百年。

故事發展到,終於,她很久很久都沒有再來聽我彈琴,我沮喪得連彈琴都不能為我帶來快樂。

林中的樹葉枯了又榮,春天去了又來,我再也沒見到那雙明媚的眼睛,那柔聲的嘆息。

我獨自留在這裏,每天晚上鑽進簡單的睡袋,連夢都比別人卑賤。

每當我彈琴的時候,我在塔樓裏到處點燃蠟燭,為了禮讚音樂在我心中神聖的地位,也為了找回我作為人類的尊嚴和存在感。

一個傍晚,微風吹來一陣小提琴聲,美妙的旋律,讓我心蕩神迷。我走出塔樓,看見了月光下的你。我和你的相遇,就像兩個向不同方向走着的人的一剎那交匯,這個交匯點迸放出美麗而短暫的火花。

就在那個漆黑的夜晚,有幾柱手電筒的光掃射着塔樓窗戶,我知道,我被發現了。我如果再留在這裡,就會被移民局抓走,遣返波蘭。我夢牽魂縈的想念我的家鄉,但是,我不能就這樣回去,我怕看到母親眼中失望的淚水。

那天是我們合奏的日子,我不能失約,所以我在塔樓等你來。接着就發生了那一幕。樓梯上響起嘈雜的腳步聲,他們是為我而來的。我讓你走,你卻藏在屏風後面。我站上窗台,看看下面,好像很高,我一陣眩暈,但是我寧願跳下去,也不想被他們抓到。

就在這最危急的時刻,那隻黑鳥不知從哪裏飛出來,它一直在房中盤旋着飛啊飛啊。黑暗中有一隻小手拉着我,我還聽到那個細小的聲音:快,快跟我來。

是她!夜宮的女王,她忽然出現了!我跟着她閃進一扇小門,那小門在巨大的壁爐側邊,直到現在,我才知道這個密門。

進了那扇密門,我們沿着一個窄窄的樓梯上到到頂層,這是一個秘密房間,窗台上有一個大鳥窩。
我們對面坐着,聽着下面的動靜。過了一會兒,下面好像安靜了,黑鳥在窗外拍翅膀,女子急忙打開窗戶,黑鳥飛進來落在女子的肩上。

我說:你一直在這裏?從來都沒離去?

她說:不,我已經搬到別處去了,只是回來看它。剛好看到你這樣的情形,我想,你需要幫助,就把你拉上來了。

她又問:你怎麼樣?怎樣打算將來?

我搖搖頭:我哪裏有資格計劃將來?

她看着我的眼睛,又嘆息了一聲。後來,她拿出筆寫了一個地址:這樣吧,你明天到這個地方找Massey 先生,看他能不能幫你。

第二天,我坐了兩個小時的火車到戈德斯東的葬禮店找 Massey 先生,他是個好心人,收留了我,又因為在這裏工作比較安全,我的安全概念和常人不同,沒有人來打擾我,就是最大的平安了。我就做起趕馬車送棺材的工作了。直到現在,我的居留已經合法,可我還是喜歡繼續做這個工作。

那個白衣女人後來怎樣了?你又再見到她嗎?

關於她的故事,我不是知道很多,就是知道也不能說。你遲早會知道,而且很快人人都會知道,

一串的知道不知道把艾斐兒弄糊塗了。

一陣風輕輕掠過窗櫺。

他們沉默了半晌。

這真是個匪夷所思的故事,夜晚,黑暗,黑市居民,葬禮,棺材,死亡為這個故事添上了詭異的色彩。

聽完這個不可思議的故事,讓我們回到世俗世界,一起去吃晚飯吧。我請客,為了慶祝我們的重逢。

艾斐兒揮揮手,彷彿揮走所有陰霾。

當然是我請你啦。不過我還要去葬禮店一下,為明天的工作做安排,你先找個餐廳去坐着等我。

我和你一起去可以嗎?

去葬禮店?好啊,一起去吧。

掛着“Massey and Sons Funeral Service ”招牌的葬禮店已經打烊,亞當掏出鑰匙開門。他已經得到老闆的信任,葬禮店也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。

其實,說真的,這些棺材真的很漂亮,睡在裏面一定很舒適。艾斐兒想。

亞當在一個簿子上寫着甚麼,艾斐兒說:我上去看看。

好的,剛好化妝室今天沒身體,化妝師今晚也不會來。亞當說。

艾斐兒上到二樓,化妝室的門開着。艾斐兒上次是透過櫻桃溪畫廊的窗戶望這邊,那個化妝師的眼神,讓人打冷顫。這次卻是反方向,透過這邊的窗戶望櫻桃溪畫廊 —— 特洛伊的畫室。可能因為天氣熱,畫室窗簾拉開着,窗戶還開了一條縫。

畫室的燈亮着。

哈,他還在埋頭苦畫呢!

艾斐兒撥了特洛伊的手機,鈴聲在對面室內清晰的響起來。

窗前出現了特洛伊赤裸的背影,有這麼熱嗎?一向優雅的特洛伊也有光膀子的形象啊!

特洛伊壓低聲音說:哈嘍,

哈嘍,你猜我在哪裏?你猜得到有雙眼睛在看着你嗎?

特洛伊有點慌亂:你,你在哪裏?在櫻桃溪?

不,我不在那裏,我在一個看得見你,你卻看不到我的地方。

特洛伊從窗前向門邊走去,走遠了的他,雪白肌膚,柔美瘦削的線條。艾斐兒愣住了,他,他幹甚麼全裸?!

誰啊?輕輕的女聲,有點熟悉。

一個富態得像油畫裏的裸體女子也冒出來在窗前,她走到特洛伊身後,從後面抱住了他。特洛伊慌張得用手推開她,含糊其辭的在電話裏對艾斐兒說: 我現在有點事,等一會兒我打電話給你。 急忙扯來一條毛巾遮住身體。

女子有點不滿:誰嘛?這麼緊張! 她轉過臉悻悻然向窗邊走來,並沒有發現對面窗戶的這雙眼睛。她白金齊肩短髮,碧藍眼睛 —— 她是凱倫·史密斯太太。

的一聲,艾斐兒像被電擊一樣。

我們可以走了嗎?樓下傳來亞當的喊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