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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o. 20

第二節 我若能去他的幕前

 

 

亞當!亞當!灰白的記憶空谷裏響起聲聲呼喚,驚起片片思緒翻飛騷動,不那麼明確,帶着微酸,微甜又微苦的複雜味道,稍一定神,便煙消雲散。

音樂學院考完試,空下來的時候,艾斐兒閉關在自己小小的居室內,每天花大量時間聚精會神的凝視着天花板,牆壁,側耳聽着風兒吹動窗櫺。

冥想在清晨升起,在中午逗留,在夜晚降落。

第二天又是這樣。

當尋求邏輯和證據的理性之光終於在腦海閃耀,這一連串事件實在耐人尋味。

我若能去他的墓前,可會釋放痛苦?

長達十幾天的晴日,這在倫敦幾乎是反常的。艾斐兒站在樹林前,淺金色的陽光從上而下罩蓋住整個樹林,好像用金色的封條,封住了這座出過事的魔林。

樹木在她面前列隊。

掠過一忽兒風,正面一棵大樹似乎微微向她鞠躬行禮,伸出的樹枝彷彿邀請她進去。林中的樹梢變幻着金,紅,白,綠的色彩,像是致以歡迎儀式的彩旗。艾斐兒慢慢走上林間小道,身影在點狀的光暈,環狀的光圈,片狀的光影中融化成朦朧一片。

空氣並不冷,溫暖的流動着。忽然一絲寒意冷澈全身,氣流開始攪動,轉動起來。

艾斐兒敏銳的感覺捕捉周圍各種微妙細小的變化。耳鬢旁吹來一絲氣息,若有若無的溫柔……

熟悉的,輕輕的腳步聲,沙沙,沙沙……

他從一棵樹後走出來,高高的黑色禮帽,黑色長披風,灰棕捲髮覆蓋着蒼白的額角。艾斐兒站住了,睜大眼睛凝視那雙灰眼睛,灰眼睛裏沒有一絲生氣。

艾斐兒向前邁出一小步,只見他搖搖頭,雙唇古怪的笑笑,消失了,面前只有一棵樹在瑟瑟發抖。

他的身影又出現在不遠處,忽隱忽現的向前走,不時回頭望艾斐兒一眼。像第一次他們的初遇,艾斐兒跟在他身後,無論去哪裏,沒有提防,沒有懼怕,無怨無悔......

他進了那座墓園。

艾斐兒也跟進墓園。

…… 哈嘍,有,有甚麼可幫到你嗎?一個聲音打破了艾斐兒的幻覺。

四周看看,亞當不見了。一個正蹲在一座墓前幹活的陌生男人,有點驚慌失措的站起身向她招呼。

噢,沒甚麼,沒甚麼。我,我只是隨便逛逛,不知怎麼就走來這裏。

是啊,是啊,在這麼美好的天氣,四處逛逛很是不錯啊。

你是遊客?男人又問。

我是個留學生,住在附近。在這麼美的一天,走進這麼美的樹林,又走進了這麼美的墓園,是一件很美好的事。

噢,是這樣啊。聽得出來,男人好像鬆了一口氣。

這是 Edward 家族的私人墓地,你看,墓園也有這麼美麗的景觀,不是嗎?我是這墓園的管理人,定期來這裏收拾一下,怎麼樣?看起來還不錯吧?

原來他是墓園管理人。

英國的墓園會對外開放,政府對墓園景觀也有法律管制。但是這座墓園因為歷史故事,令很多人止步,不過,話又說回來了,歷史故事會更吸引遊客啊。前面這座大屋,不是前一段時間鬧鬼嗎,主人家也想趁這個噱頭,把大屋和墓園一併重新裝修,再開放供人參觀。他又說。

開放大屋和墓園?把祖先的陳年舊故事拿出來翻新炒作,可真有生意頭腦啊。噢,對了,關於鬧鬼那件事,我在報紙上看到,到底是怎麼回事啊?艾斐兒問。

你知道這個故事嗎?

是說那位鋼琴教師跳塔殉情,是嗎?

是的,是這樣。很久以前,老Edward 先生的獨生女兒 Rosalyn 愛上了波蘭籍的鋼琴教師,因為門不當,戶不對,Edward 先生激烈反對。唉,鋼琴教師從塔樓跳下來了,Rosalyn 小姐也病死了。

Edward 先生一家搬離了這個傷心之地,從那時,這裏就空置,連行人也盡量避開這座樹林。

但是,這個墓園是 Edward 家族的墓園,需要僱人來打理。因為這裏有自殺案,人們都害怕在這裏工作,所以很難僱到人。

從我父親起,我們就一直為 Edward 家工作,Edward 家對我們一家很好,所以我不認為他們的鬼魂會加害於我,我就在這裏工作了,一做就做了好多年。

我一般白天來工作,晚上很少來,無論怎樣還是要稍微小心一點的好。哈哈......”說到這裏,他笑了兩聲,繼續說:那天,我漏了些東西在這裏,晚上來拿。很遠我就看見塔樓的窗戶忽明忽暗的,真奇怪。

當我走近一點,聽到塔樓裏有隱約的琴聲。那會是誰呢?人們認為這大宅受了詛咒,沒人敢進去啊?Edward 家的後人也一直封閉着這裏。

當一想到這可能是鋼琴教師的鬼魂,我嚇得周身發冷,急忙開車回家,並趕緊向管家報告。

過了兩天,管家帶了十幾個人來,他們果真見到塔樓的窗戶在黑夜閃亮。

他們一行人壯膽走進塔樓。在那個琴房,他們親眼看到了!看到鋼琴教師的鬼魂在那裡彈琴!

那鋼琴教師一身黑衣,眼睛幽怨的看了他們一下,然後站上窗台,就像他當年那樣做的那樣。

可就在那時候,他變成了一隻黑鳥,也有人說是一隻蝙蝠,在房間裏盤旋,然後飛出窗外,飛進黑色的雲朵裡。那天夜晚啊,漆黑漆黑的。

管家他們幾個人嚇壞了,急忙跑出塔樓。剛出去,迎面又見到了 Rosalyn 小姐的鬼魂飄啊飄的,一下子飄進墓園,飄進自己的墳墓裏去了。

後來,管家他們還去開了大宅的門,聽說裏面可陰森了。

第二天,Edward 先生的後人,現在這座宅邸的主人,請了教堂的牧師來,為大宅做了聖餐儀式,這地方這才潔淨了。

啊,那現在不鬧鬼了嗎?

是的,最近這段時間很平靜。不過,我見到過 Rosalyn 小姐的鬼魂,真是太不可思議了!

“ Rosalyn
的鬼魂?

那鋼琴教師來自波蘭,好像也沒有甚麼親人。老Edward 先生只好把他葬在這個墓園裏。但是因為他是自殺的,按照基督教的規則,人的生命是上帝賜給的,不能自己隨便結束,自殺是對上帝的背叛和不信。所以他得不到上帝的寬恕,他的墳墓上只立了一塊空白的墓碑,上面沒有他的名字。

沒有名字?

是啊。人們都說沒有名字的墓碑,永遠壓着有罪的靈魂。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,他和 Rosalyn 小姐的鬼魂至今都不能團聚。唉!真可憐啊,做了鬼魂都不能團聚。只有在他的墓碑上刻上名字,才能釋放他的靈魂,讓他們團聚。這不是,主人讓我定制了一塊墓碑給鋼琴教師。

那天,就在我裝完墓碑,剛站起身來。忽然發生了奇異的景象,一片金色的霧靄一下子就籠罩了這裏,就像今天這樣。金光裏,Rosalyn 小姐的鬼魂站在那兒,她穿着白色衣裙,肩上站着一隻黑鳥。我以為自己眼花,剛眨了眨眼睛,她就不見了。

肩上站着一隻黑鳥的白衣女子?你看清楚了嗎?你確定她是鬼魂?艾斐兒一連串的問題。

當時,我又驚又怕,但是我敢說,我看得再清楚沒有了。那景象真的美麗極了,又恐怖極了,我永遠都忘不了。

你有沒有想過,那其實只是一個普通女子偶爾經過嗎?

事後我也有這樣解釋給自己聽,但是,那天那個女子很不同,那麼美的一個身影,肩上還有一隻黑鳥,那黑鳥就是鋼琴教師的鬼魂啊!我又剛剛裝好墓碑,我想,他們是來向我說感謝呢。

好吧,就算是吧。那我可以看看鋼琴教師的墓碑嗎?

當然,當然,請跟我來。

艾斐兒跟着墓園管理人來到那座墓前,就是那座她曾經和亞當坐在前面的墳墓。比其它的墓簡陋,一個嶄新的墓碑上面刻着:

Adam Malinowski
1885 – 1913
May God Forgive this Weary Sinner

“Adam Malinowski
,亞當·馬林諾夫斯基 ...... 願上帝饒恕這疲憊的罪人...... ”艾斐兒讀着碑文,沉思...... 亞當·馬林諾夫斯基,這不是他,他叫 Adam Zaleski, 亞當·薩萊斯基,這不是他!鋼琴教師的鬼魂不是他!

忽然合唱的讚美詩轟鳴而起,周圍籠罩着一片光明 —— 寬恕,拯救,再生的光,光之父降下聖恩。

被赦罪的靈魂像一縷青煙從這個墳墓飄出來,和正從另一個墳墓飄出來的靈魂緊緊擁抱。然後他們旋轉,旋轉,裊裊升上高空。

你還好嗎?墓園管理人的聲音彷彿從極遠處傳來。

四周一下子暗了,黯淡得彷彿只有黑白灰,當所有幻覺的色彩消失後,就是這樣的。

艾斐兒對面站着墓園管理人。

不早了,我開車送你出去吧。他說。

周圍很平靜。

他們駕車走出這平靜而黯淡的樹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