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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部

第十八章 與她半死的情人同眠

 

作為一個聆聽者,我很稱職。

 

賣花女閉上眼睛,輕輕哼起小調來,聽得出這是華爾茲的節奏。

 

“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,有一天,廚房裡響起這首樂曲,然後蛋糕的香氣一縷縷傳出來。我輕輕走過去,從半掩的門縫裡看到母親捧着蛋糕旋轉着跳舞,母親的舞姿真美,蛋糕也一定很美味。可母親不給我和弟弟吃,只獻給我的父親大人。…… 父親在那晚就…… 到天堂去了……

 

“怎麼回事?你母親在蛋糕裡下毒了嗎?”

 

“是的,母親毒死了不忠的父親,然後她也在蛋糕的甜蜜中,追隨父親去了,他們永不分離。”

 

“在萬千人中單單選擇了對方,卻把生命葬送在對方手中,想想怪可怕的。”我插了一句不十分有見地的話,洩露出我在愛情上還很幼稚的弱點。

 

好在賣花女根本沒聽見我說甚麼,她安詳地垂下那花瓣一樣的睫毛,哼着那華爾茲旋律。

 

“那天,我在廚房裡放了這張唱片,母親的遺物,愛的極致。毒蛇噴出愛的唾液,因寵愛而吞吃愛郎。蛋和奶的芬芳完全遮蓋了除草劑的味道,我捧着即將獻給愛人的祭品,莊嚴的舞着,彷彿祭壇上的聖女。

 

‘來吧,我的愛人,吃一塊甜津津的蛋糕,擔保你有胃口,擔保你永遠快樂!’

 

他剛進門,我敏感的嗅到他一身的野花狐騷味。對於我的熱情,他有點心虛又有點內疚,這我全看在眼裡。我牽起他的手,帶他到浴室。我像卑下的女奴一樣服侍着,潔淨他身體的每一寸。他有點衝動的抱着我,我卻輕輕推開他,這個聖潔的儀式,不能讓性愛污染。

 

然後我們換好衣服,在客廳相擁的舞着,那首華爾茲的旋律,真令人暈眩。

 

‘這首舞曲真美!’他親了我一下:‘你今天真美!親愛的。’棕色眼睛很濕潤和久違的溫暖。

 

‘是的,這是我們最後一舞。’

 

他有點敏感,卻沒說話。

 

然後,我讓他躺在床上,用小銀匙一口口餵他吃蛋糕。他像一個嬰兒一樣,順從的吃着,陶醉在甜蜜的味覺享受中……

 

一個長長的等待,猶如穿過幽靜漫長的林中小道,仿似靜待空曠迴響的山谷,恰似摸索在一片混沌深邃的迷霧,我等他回來,等待攫取那跳動顫抖的紅心……

 

我確實被嚇着了,憑我這麼不豐富的愛情閱歷,根本給不出任何意見。

 

“他睡着了…… 我躺在他身邊,呼吸聲比甚麼都美妙。”

 

“他死了嗎?”

 

“沒有,他沒有死,他活在我們的快樂世界中。我脫下他的衣服,用淺藍色的棉紙包裹,在他濃密的棕色捲髮裡插上十九朵紫玫瑰,身上別上黃英,水仙,百合和綠葉,腰上系上一條美麗的黃絲帶。

 

這是‘一生追隨’,屬於我的花束。每天陪着我,躺在床上,在我身邊均勻的呼吸。”

 

“你把他變成了植物人。”

 

“他是我的花束,愛的祭品。。”

 

我發起抖來,克制不住的顫抖,我不能讓她看到我的失態。

 

“謝謝你 Adeline 小姐,今天先到這裡,我下次複診再見你。”

 

阿德林小姐站起來走出去,到門口轉身對我,輕輕欠身一躬,笑得很艷很甜。

 

我的筆一直不停的顫抖,好容易定神,想起約翰 威廉 沃特豪斯的畫《和他死亡的兄弟同眠》(註1),給賣花女的畫是《和她半死的情人同眠》。

 

畫面上幽暗的臥室裡,掛着暗紅色幔帳的床上,躺着Gabrielle  Gabriel 這對情人,一束燈光照着女子潤澤晶瑩的臉龐,垂着花瓣般的睫毛,手裡抱着一束罌粟花,安靜的睡眠。身邊並排躺着她半死的情人,暗藍失去光彩的皮膚,完全放鬆的五官,紫玫瑰,黃英,水仙,百合,在他身上盛開,腰間束一條美麗的黃絲帶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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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1:Sleep and his Half-brother Death, 由英國拉斐爾前派畫家所畫。這幅畫上一對同父異母的兄弟,並排躺在沙發上,燈光照着其中一個男孩,光明,皮膚紅潤,手裡抱着幾朵罌粟花,安靜的睡眠。而另一個在陰影裡,冷淡的月光照着他蒼白已死的臉,倦怠僵硬的身體,表現了生與死的形態和主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