倫敦的那些藝術家們(一)


“洗衣船”



正像我走進這座公寓是絕非偶然的,我認識嘉兒也絕非偶然。


因為工作的需要, 經常要改編和錄制音樂,而錄音室的收費十分昂貴,朋友向我介紹了來自澳門,正在英國某大學就讀,學習音樂製作的嘉兒。正巧,嘉兒的新作品需要器樂和聲樂,所以我們一拍即合,互惠互利。

照著嘉兒給我的地址,在Manor House 的一個有著蕭瑟外牆的深藍色門前,猶豫的按響門鐘。直到瘦削清秀的嘉兒出現,我才消除找錯地方的疑慮。


這是一個貨倉改建的公寓。


穿過兩邊都是臥室的狹窄通道,看到光亮時已置身在一個大廳中。


角落裡簡單的爐具設施,四周牆上掛滿了畫,畫的中間,還闢出一小塊塗鴉區。鐵絲和報紙做成的新銳雕塑品,這兒一個,那兒又一個的,立在可容身的地方。廚房,客廳,陳列室,創作區 ...... 充分,充足,充滿的多功能大廳。


沒等主人介紹,我也看出來了,這裡聚集著來自各國的藝術學生們。


這些作品,雖然稱它們為藝術品尚顯太早,但竟然令這個寬敞破舊的大廳蓬蓽生輝起來。因為是早上,藝術家們都不在,作品上浮現著他們的風貌。鼻息里淡淡的霉味和濃濃的藝術氣息纏繞,飄忽,迴旋。

多像法國蒙馬爾特(Montmartre)著名的“洗衣船 ”Le Bateau Lavoir)。那座造型古怪破爛的木板樓,很多傑出畫家未成名時都曾在那裡棲身。因為很像塞納河上婦女們用來洗衣物的那種船,而被住在那裡的藝術家們戲稱為此名。西班牙繪畫大師畢加索也是在那裡走出“藍色時期”的憂鬱,而畫出“粉紅色時期”的溫暖的。屋憑人貴,“洗衣船” 名揚天下。直到現在,為一睹當年的藝術搖籃,人們爭相拜訪這個蒙馬爾特的著名旅遊景點。


或許將來有一天,位於倫敦Manor House的這座公寓也會走出藍色陰霾,變成另一個“洗衣船”也說不定呢。


嘉兒的手勢引領我的視線由下向上看去:簡陋的木梯盡頭,一個大木箱似地房間掛在半空,這是嘉兒的臥室兼工作室。


我脫掉高跟鞋,手腳並用的,爬上這條好像不停向上延伸的,“傑克的豆莖”。


室內風光一覽無遺,相當淩亂的床是房間的三分之一,小書桌上擺著電腦和一些器材。衣櫃裏面花花綠綠的衣服不甘寂寞的擠開了櫃門,向外探頭探腦。為客人和主人就座而預備的兩張椅子。角落里堆着因難以歸納而統稱為 “雜物” 的物件。

我們開始工作了。我負責在電腦屏幕的五線譜表上,打上音符。嘉兒再熟練的用軟件配器,那些符號轉眼就變成一首配器豐富的樂曲。如果想要些爵士風格,或者鋼琴曲,甚至交響曲風格也絕非難事。錄音,銜接,這裡拖慢一點,那裡加長一點,這些原本專業,複雜的事情竟然變得如此簡單,如此隨心所欲。當一切都完成,聽着我們工作的成果,那真是一件快樂的事情。

頗有從星球回到地面的感覺,腳踏實地時,心也踏實不少。


室友們三三兩兩的回來了,懶散而冷傲的目光,從半開的門後,從沙發上,方桌前,向着我這個陌生人投射過來。


有人在一角的舊鋼琴上彈起李斯特的《愛之夢》(Liebestraume No,3)。


嘉兒烤好吐司,塗上檸檬醬,我們坐下來享用簡單的下午茶。溫暖的午後,茶杯上飄渺芬芳的霧氣,真實而人性的彈錯音符。所有人放鬆了防線,暴露出未來藝術家狂熱的內心,我們隨意攀談,冷色調轉化為暖色調。



灰眼睛



地鐵上的乘客不多,各自看書,打盹。


困意在我頭腦里粘稠的攪動着,朦朧聽到有人上車,在我對面坐下。


睜開惺忪的眼睛,跟一雙淺灰眼睛對望了一秒鐘。灰眼睛眯了一下微笑著,我不好意思再睡,也回報一個笑容。


是一個年輕人,棕色格子鴨舌帽壓着濃密金色髮卷,細緻俊秀的面孔,蒼白得帶點灰色。


他羞澀的輕聲問我“要看看嗎?”,我詫異了一下,眼光掃到靠在他雙膝旁的一個大畫夾。


他邊說着,邊從畫夾里拿出一幅幅的畫來,并邊簡要的介紹每幅畫。


那些畫功稍顯稚嫩的油畫,便一幅幅的相繼躺在我們的腳下。由於擔心阻礙通道而影響其他乘客,怕他的談興再濃下去,我禮貌的只笑不語後,使出閉目養神的絕招。


聽到他慢慢收起那些畫時,我心裡有些不忍。當我再睜開眼時,他坐在那裡靜靜的捲烟,已經卷好了的幾隻排列在一個小煙盒里。


我不知道抽捲烟的藝術家是否因為窮困,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在地鐵上跟一個陌生畫家談畫,并慷慨的買下一幅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