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真實”春光乍泄

和朋友相約去看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達利(Salvador Dali 1904-1989)的畫展。那是一個夏日,陽光慷慨的把光明和快樂一并灑下來。

畫廊在望,我們加快了腳步。這時,有人遞來兩張小小的明信片。那是免費派發的畫廊宣傳品,分別印著兩張小畫。隨意揮灑的筆觸和線條透著實力和功底。新穎的色彩,構圖顯示出立意和巧思。讓我驚鴻一瞥後怦然心動。

我們問那發傳單的人,這畫廊在哪裡?他手一指,就在不遠處,泰晤士河邊,“倫敦眼”旁(這是幾年前,現在已經搬離)。隨後發生的事是,我們堅定的改變了初衷,達利先生屈居在下次觀賞之列。掉轉方向,踏入最標新立異,革命性的薩奇畫廊(Saatchi Gallery)的大門。

進門走不遠,很多人圍著一位衣冠不整的男子,他坐在地上一動不動。

“搞甚麽?行為藝術?”我猜測

“看起來像是。”朋友認同。

5分鐘後,藝術家還紋絲不動。我們便走開去看別的展品。

薩奇畫廊裏的當代藝術,充斥著新奇和驚喜。

溫煦的陽光從窗外照進畫廊,走廊窗前並列著一些長凳,供遊客們休息。我們坐在那兒,談論著剛才看到的。眼睛的餘光看到旁邊坐著一位男士,我忽然意識到, 好半天了,他怎麼一直沒轉換過姿勢。

我假裝無意的打量了一下他,一位常見的,眼熟的,上年紀的先生坐在那裡沉思。

出於學藝術的人的習慣,我下意識的研究他那雙搭在膝蓋上,因下垂而青筋暴露的手臂。

旁邊一羣女孩子嘰嘰喳喳的看著他笑,一位大膽的女孩還去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。他仍然無動於衷的陷入沉思。

越來越多人圍過來,人們交換眼色,開始大笑。這是一具非常逼真的假人,除了衣物是真的,五官皮膚毛髮都是特殊材料做成,看起來跟真人一模一樣!

自從發現了這個假人,我們才醒悟,剛才那位 “行為藝術家” 也是假的。後來我們留心觀察,身軀龐大的女黑人清潔工推著清潔車,因為半天不動,出賣了她以假亂真的真相。不知還有多少假人混跡于人羣中,我們置身其間,別說知人知面不知心,連真假都難辨呢!

這些都是美國雕塑家端.漢森(Duane Hanson 1925-1996)用特殊材料製作的栩栩如生的雕塑。

在看了那麼多誇張的題材之後,走進
這間展室, 我已記不清畫家的名字,他走的是另一個極端  –  以平庸為題材。

我細看著每一幅畫,在其中一幅畫前站得最久。一個其貌不揚的胖子在自家的客廳里看電視,髒兮兮的內衣褲,以最舒服的姿勢歪在沙發上,一隻手還不雅的放進褲襠。

畫面上只畫了電視機背面的一角,從胖子咧着滿足的嘴,可以知道正在播送吸引他的節目。這樣一個齷齪,惡俗,最司空見慣的場面,它絕不美,但又不極醜,應該是最不引起藝術家興趣和靈感的,最不多見的題材。一個去除了一切偽裝和防禦,完全不修飾,無戒備狀態,真實的人的形象。

如此出色的平庸!如此震撼的平庸!

看完展覽出來,我們進門時看到的那位拿着很多袋東西等人的女士,還站在那裡,還保持著張望的姿勢,我們會心一笑,又是一具雕塑。

除了當代藝術,古典藝術中也有不少對真實的描繪。

威尼斯畫派的意大利畫家丁托列托(Jacopo Tintoretto 1518-1594)有一幅非常著名的畫《沐浴中的蘇珊娜》。

猶太富商的妻子蘇珊娜正在花園洗澡,兩位女僕在服侍她,幫她梳理頭髮和修剪腳趾甲。藏在遠處的陰影裏,有兩個男人在偷窺。這些都鋪墊,渲染了主角蘇珊娜是個絕色美人兒。

美人兒佔據著畫面的左半邊,她的坐姿不雅,高抬著一條略顯太胖的腿,搭在女僕腿上,肚子上堆積著層層脂肪的皺褶。真實的婦人,真實的洗着澡。

畫家柯雷喬((Antonio Correggio 1499-1534)擅長表現閃爍,變換的光影效果。他認為 “美,就是光和動”。

在他的畫《維納斯,薩提爾和丘比特》里,美的化身 - 愛神維納斯在森林深處午睡。半人半羊的薩提爾正在悄悄的撩起樹枝,偷看愛神的美態。又是一個以偷窺為題材的作品。

愛神沉睡著全然不顧有人偷窺,全然不顧的還有恣意橫陳的睡態,沒有女神一貫的典雅端莊,一個普通的,肉感的女人在林蔭半明半暗的陽光下,放鬆的,縱情暴露一切隱私的在睡覺。

畫家技藝高超的塑造了最真實平凡的女神。

奧地利作曲家勳伯格(Amold Schoenberg 1874-1951),創立了無調序列主義音樂理論和方法。他根據 “十二音體系” 創作,但音度分得更加細,幾乎和說話一樣。他的聲樂作品真實得像說話和喊叫一樣。

藝術,再不是一味美化,提高。從生活中提煉,又回歸於與生活。打開了完美,唯美的禁令,理想化的外衣紐扣兒半解,“真實” 春光乍泄,真正的性感撩人!


美國雕塑家端.漢森Duane Hanson 的雕塑

Duane Hanson at Van de Weghe 2,NYC (April 2009)

丁托列托《沐浴的蘇珊》Tintoretto's Susanna At Her Bath 

科雷喬《維納斯,丘比特和薩提爾》Correggio Venus and Cupid with a Satyrs 

倫敦時報專欄 戴莉的隨想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