目錄          上一頁          下一頁

 

 

No.12

第一節 莊園裡的夏天

 

滿眼綠茵,圓形噴水池中矗立着一尊肩上托着水罐的女子雕像,罐中的清水源源不斷的流瀉,細碎的小水珠向周圍炎熱的空氣灑下一片清涼。池邊那株叫不上名字的植物,白色枝葉優雅的隨風搖曳。紫丁香散發出濃香,花叢中一座白色宅邸。
 
艾斐兒不知為甚麼有點不知所措,直感到自己有些不合時宜,不免緊張起來。
 
昨天下午上完了課,顧教授走過來問艾斐兒:「怎麼樣,在倫敦還習慣嗎?」
 
顧教授是首位在國際比賽拿大獎的中國神童,現在是音樂學院的教授。從開學到現在,顧教授還沒跟艾斐兒交談過以外的事,這樣的關懷讓艾斐兒有點受寵若驚。
 
「還好,我剛剛搬了家。」
 
「是嗎?倫敦租房子很貴啊。」
 
「我租的是Studio已經是最便宜的了,也要六百鎊一個月呢。」
 
「那要靠家裡接濟了。其實,你可以教琴賺一點生活費的。」
 
「同學們都在教,只有我還沒有找到學生。」
 
「我正想介紹給你,有位家長通過朋友找我,想讓他的孩子跟我學琴。他的孩子已經13歲了才初學,我一般是不教初學學生的。也不想這位望子成龍的家長浪費錢,你知道我的收費是一百五十鎊一小時的。你如果有興趣,我給你他的電話,你自己去跟他談。」

顧教授按着自己的手機:「噢,你記一下:077xxxxxxxx 佐治 史密斯先生。」
 
艾斐兒記在自己的手機裡,並連聲感謝顧教授。
 
「不用謝,我看你是華人孩子,可能需要幫忙,所以問問你。」顧教授說完,回過身走了,艾斐兒從來沒留意過顧教授的背影和步態竟然如此瀟灑。
 
早就羨慕其他同學可以教琴賺一點外快,艾斐兒回家就馬上給史密斯先生打了電話。可能已經聽過顧教授的介紹,他邀請艾斐兒第二天到他家當面商談。
 
奧克斯特是薩里郡的一個小鎮,風景秀麗的薩里郡,在英格蘭東南部,北與倫敦相接,東與肯特郡相鄰。厭倦都市喧囂的人們,爭先恐後「逃」去鄉間安居樂業。

 

保守黨人鮑德溫的名言:「英國就是鄉村,鄉村就是英國。」只有在鄉村才能感受到純正的英倫風情。
 
Oxted
有可能是今後常常到訪的重鎮,艾斐兒先給它改了個中文名「牛蹄」,取前面的「Ox」意譯「牛」,後面的「ted」 取音譯「蹄」,這個譯名後來被艾斐兒的中國朋友們叫開了。
 
伊恩說:「噢,那裏可是富裕人住的地方。」
 
艾斐兒問:「你怎麼知道?」
 
伊恩說:「因為這是我的國家。」語氣很自豪,還特意挺胸抬頭了一下。
 
「『櫻桃溪』畫廊就在奧克斯特和戈特斯東中間。」伊恩又補充一句。
 
英國的夏日是一年中最美的季節。白日依山盡,英國夏天白晝的盡頭,一直要延續到晚上九點鐘。孩子們在窗戶透過的明亮陽光中,向父母道晚安上床就寢。所謂「日不落國」的美譽,大概就是這麼來的。
 
有人站在在火車站外問她:「可是 Ivy小姐?」
 
「是的,我是Ivy。」
 
他打開車門,請她上車,是史密斯先生的司機。
 
經過小鎮中心開了十幾分鐘左右路程,上了一條看來是私家路。路蜿蜒的向前伸展,沿路樹枝伸出它們細細的枝條,向來賓行着見面禮。
 
鳥語花香中,來到這個大門前,門兩邊巨大的花盆裏鮮花怒放。
 
司機先生按了一下遙控器,兩扇黑欄通花鐵門慢慢開啟。車開進來,艾斐兒下車後,司機開車去車庫。
 
一位女工迎出來,帶艾斐兒走進宅裡。
 
巨大的前廳,遠處正面有一座精美雕花的古老座鐘,兩邊排着人像雕塑,左右各有裝飾着羅馬柱的門,門上像積木的尖頂上,精雕細刻着小天使。
 
右邊一道寬闊的黑葉縷金扶手樓梯,樓梯上響起輕盈的腳步聲,一位貴婦人正沿梯而下,恍若油畫般的場景。
 
從樓梯走下來的貴婦,卻穿着淺粉吊帶背心和雪白的中褲。頗為簡單,年輕,現代的裝束,和這古典,豪華,藝術的氣氛相映成趣。
 
女士看來很年輕,柔軟的白金髮絲飄在肩上,紅粉霏霏的面孔上一雙碧藍晶瑩的美目。
 
「你好Ivy,很高興認識你。Smith 先生還在公司裏,他很快回來。我是他的太太,我叫Karen。」
 
凱倫推開左邊客廳的大門,眼前展現了另一番景象。

 

粉藍牆壁上掛滿了白色浮雕和框在金色畫框裡的油畫。巨大金色雕花的鏡子下的長桌上擺着檯燈,相架和花瓶。壁爐上有兩個銅燭台。洛可可風格的家具上渦卷,貝殼,花朵,葉簇等花紋,複雜而精巧。
 
大廳深處一架三角斯坦威大鋼琴,独特纹理的花梨木反射着柔和的光澤,盡顯藝術氣息。一切都顯出優雅氣度和魅力,奢華得咄咄逼人。
 
「這裏真美麗!」讚揚是一種令人愉快的禮貌。
 
「謝謝!我也喜歡我們漂亮的家。」史密斯太太充滿自豪,西方人從來不會言不由衷的刻意謙虛。
 
她們在寬大的扇貝形米色沙發上坐下來。
 
「你要不要先喝些甚麼?天氣很熱。工人正在準備茶點,等George回來。我們一起喝下午茶好嗎?」
 
「我可以要一杯可樂嗎?」艾斐兒這時才感到口渴。
 
女工送來艾斐兒的可樂和凱倫的橙汁。
 
「你來自哪裏?你以前有沒有教過學生?」睜圓瑩藍眼睛的史密斯太太像極了一隻白貓,溫文有禮但不怒而威,和她年輕的容貌不太相配。
 
「我從香港來,十五歲時做的暑期工就是在琴行教學生。」艾斐兒回答得很拘謹,還下意識的搓了搓雙手。
 
「唔,很好。你等一會兒就會見到 Daniel,我的兒子,他快放學了。他自己提出想學小提琴,因為他的妹妹,我的小女兒 Holly 在學鋼琴,這樣他們以後可以合奏。我和 George 也覺得這很好,我們都喜愛藝術,我也在學畫畫。顧教授是 George 朋友的朋友,他向我們推薦了你。如果每個週末的下午,請你來為 Daniel上一個小時的課,對你是否方便?」
 
「那就只有星期日下午了,星期六下午有時有課。我的同學都是收三十鎊一小時,加上車費,我收三十五鎊吧。」
 
「那麼,我給七十鎊吧,謝謝你!」
 
「嘩噢!那真是太謝謝了!」
 
至此,艾斐兒有了第一個學生。至此,緊張的心情舒緩起來。
 
「來,我先帶你到處參觀一下。」
 
艾斐兒隨着站起身來,跟在凱倫後面。
 
「我們這裏有十四間睡房,除了我們和工人住以外,還有些客房。以後,你方便的時候可以來住幾晚,我們非常歡迎。」
 
十四間睡房,對一個從來沒擁有過的人來說,具有什麽樣的意義和概念?聽過一個笑話: 一個農婦在田裡幹活,炎熱的天氣和繁重的農活令她非常疲倦。她對丈夫說:「唉,皇后多幸福,美美睡個午覺,醒來就喊:『太監!快拿個柿餅來!』」
 
在這位農婦的意識中,皇宮就是某一間她認為最漂亮的農舍,柿餅就象徵幸福,皇后可能就像她熟悉的另一位農婦。人們很難切身體會從來沒經歷過的滋味。
 
艾斐兒長在小康之家,三房兩廳是她和母親,弟弟的生活空間。有同學家裏條件好,四五間睡房已經不錯了。
 
其實,並不見得睡房的數字越多,幸福的指數就越高。艾斐兒在電視上看過一個節目,介紹英女皇伊麗莎白二世的一天,令人乍舌的奢華!艾斐兒覺得衣來伸手,飯來張口的生活沒甚麼值得羨慕,DIY自己的溫馨小窩,看着菜譜在廚房弄出幾味菜餚,推着嬰兒車,帶着小狗去公園,這些構成了平民百姓無限情趣的生活。
 
莊園裏的家庭活動室裡,巨大的超薄電視機掛在牆上,卡拉ok設備,各種影碟,DVD放滿了整面牆的櫃子。
 
活動室隔壁是健身室,裏面有各種運動器材。
 
瀏覽過桌球室,又參觀了室內游泳池一汪藍色的池水,旁邊還有個小按摩池。
 
音樂房裏,瘦瘦的小赫莉正坐在鋼琴前彈練習曲。
 
「這是Ivy, Daniel 的音樂老師。」史密斯太太介紹說。
 
「你一定是 Holly 吧,你好。」艾斐兒伸出手來。
 
小女孩一本正經的輕握了一下艾斐兒的手,靦腆的笑了笑。
 
「親愛的,我們一會在花園跟Ivy喝茶好嗎?」凱倫對小女兒說。
 
小女孩拉着媽媽的手,加入了參觀隊伍。
 
後花園用一望無際的草原來形容也不為過,精心設計的花圃開滿了奇花異草,花園中間有一個美麗的亭子。
 
走過網球場,旁邊是一個樹林,連樹林也是私家的,那裏是松鼠,狐狸和小鹿的樂園,它們有時也會到草坪上來逛逛。
 
工人開着剪草機正在剪草。艾斐兒想起自己現在公寓的那個不值得一提的小花園,野草們享受着充分的民主,在那片小天地縱情自由發揮。
 
James!」一位管家模樣的男子叫那開着剪草機的工人,詹姆斯停下來。
 
「你和 Thomas 等一會去剪一剪前面路邊的樹枝,剛才司機說,樹枝長得都快鑽進汽車窗戶了。」
 
「好的」詹姆斯應承着。
 
「這座房子有很多工作要做。」看到艾斐兒聽他們說話,凱倫解釋說。
 
遠處有兩匹悠閒的馬兒在吃草,「噢,多美麗的馬兒!」艾斐兒不禁小聲叫出來。
 
「噢,我們的鄰居 Massey 先生養馬。」凱倫說。
 
從這裏看梅西家的馬和房子像小人國一樣。
 
這時,下起霧一樣柔和的小雨來,一位女工拉開華蓋,擺好桌椅。另一位女工送來一壺紅茶,牛奶盅,糖盅,茶杯,茶匙,三層點心盤裡擺着三文治和糕餅。
 
艾斐兒和史密斯母女坐在華蓋下,蒙了一層霧雨的莊園很朦朧,潮潤清新的青草味混合着紅茶的清香,鄰居的馬兒在遠方虛幻的飄啊飄。
 
「爹地!」小女孩歡叫一聲跑去,史密斯先生和丹尼爾一起回來了。
 
史密斯先生一手抱着女兒,一手伸向艾斐兒:「很高興見到你Ivy,我相信你和 Karen 已經談好了。」
 
史密斯先生是個修飾得很講究的中年人,而十三歲的丹尼爾在竭力使自己看來更成熟,留着齊耳長髮,校服在他身上顯得很正式的樣子。他畢恭畢敬的和艾斐兒握手,還微彎一下身:「Nice to meet you
 
喝完茶,艾斐兒到音樂室對丹尼爾做聽耳測試,看了看他細瘦的手指。寫下了需要買的教材,還約好下次一起去琴行買琴。
 
直立式鋼琴上方掛着一副油畫,雨景中,赫莉向前跑去,丹尼爾卻從容得「勝似閑庭信步」。深藍色校服搭在肩膀上,雪白的襯衫映襯着紅撲撲仍舊孩子氣的臉龐。

 

畫的下方,畫家的簽名像一條纏繞的蔓藤 —— Charlotte Ha —— 這是夏綠芝的畫。
 
「這幅畫是在櫻桃溪畫廊買的。」凱倫走進來說。「在一次在畫展裡,我們發現了這幅畫。畫家Charlotte 經常畫些小鎮風光,畫中常有鎮中居民,居民們發現畫中有自己多數會買下來。我很喜歡這幅畫,你看,她把兩個孩子的性格刻畫得多好!只是後面背景的這棵怪樹很醜陋,美中不足。」凱倫輕輕指着畫上的那棵樹。

 

真的,色彩斑斕的背景上有一棵怪樹,像一個伸開兩臂的女人。
 
「我去過『櫻桃溪』畫廊,我認識Charlotte, 她是個很特別的畫家,我也認識 Troy 。」
 
「是嗎?我在跟Troy 學畫畫啊!我有很多朋友都在跟他學畫畫。」提到特洛伊,凱倫忽然聲音提高了許多。
 
雨早就停了,六點鐘還正艷陽高照。艾斐兒告辭,凱倫吩咐司機送,艾斐兒卻想看看那邊的兩匹馬。
 
凱倫指了旁邊一條小路,「從這裡過去就是鄰居的住宅。從他們門前的路一直走,就可以走去鎮中心。那麼,享受夏日傍晚的散步,下次見。」
 
走出來莊園,順着小路慢慢朝小人國踱過去。兩個女孩子騎着馬一先一後「得得」的走來,並向讓路的艾斐兒禮貌的說謝謝。艾斐兒目送走遠的馬兒,然後向鎮中心走去。
 
一邊走,一邊欣賞着路邊的風景。忽然她發現這一帶的景色非常面熟,一棵伸開兩臂的怪樹,令她想起那幅掛在音樂室的畫。
 
「一點也沒錯,就是這裡,夏綠芝畫的就是這裡。她一定是在這片景物對面某個位置,看到丹尼爾兄妹走過來,忽然觸發了靈感的。」艾斐兒的推理念頭活躍起來。
 
怪樹對面有幾座房子,艾斐兒慢慢審視着這些房子,最後鎖定了邊上那座灰色的房子,窗戶拉着嚴嚴實實灰綠絲絨窗簾。「對!灰綠是夏綠芝的顏色。」艾斐兒對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。
 
艾斐兒順着圍牆向後走去,茂盛的蔓藤不甘寂寞似的從牆裡爬出來,磚牆上錯落有致的嵌着一些小花盆。
 
聽了聽,裡面很安靜。艾斐兒輕輕搖了搖一個小花盆,咦!它鬆動了。艾斐兒輕輕把它拿下來,看到一個孔洞,再湊近這個孔洞向裏面張望。
 
圍牆裡面是整潔的小花園,中間的畫架前站着個女人。

 

女人並不是在畫畫,而只是在看那幅空空如也的白畫布。她穿着一身寬鬆居家服,腰間圍着一條圍裙,上面沾滿了顏料。從那淺棕色,幾乎是亞麻髮色的捲髮,那正是夏綠芝,她果真住在這裏!
 
人們都說背後不長眼,但是後背絕對有感應能力。花園裏的女人感覺到了後面的注視,她轉過身來,驚詫的看着那個已經移走了花盆的洞。
 
艾斐兒也很驚詫,在強烈的陽光下,那張白得反光的臉不是夏綠芝!

 

艾斐兒趕快倒退幾步。
 
那女人慢慢向這邊走來,越走越近,越走越近……彎下腰……

 

移走小花盆的洞孔,嵌上了一隻覆蓋着白色濃密睫毛的眼睛,稍稍瞇起,眼珠像發亮的鉛一般,說不出是白色還是黑色。
 
艾斐兒嚇了一大跳,差點摔了一跤,趕快離開,向鎮中心跑去。
 
回到自己的小窩,那張白色發亮的臉,和那隻白色發亮的眼睛,還在她眼前晃着。
 
夜的聲音逐漸清晰,樓上先是一陣花灑的溫柔軟語,接着馬桶雄壯的一瀉千里。鑰匙在鑰匙孔裡轉了好半天,馬路上的噪音驟然喧鬧,隨着關門聲又驟然靜寂。沉重的皮鞋和清脆的高跟鞋二重唱式的去了隔壁,流行音樂隨之而起。
 
綿綿夜雨聲中重回那驕矜奢侈的「蝴蝶夢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