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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o.16

第一節 鄉村方幾日

 

都城之上,孤懸着冬日鐵灰的天空,猶如上帝俯視的嚴峻而溫存之面容。

 

經過失眠之夜的太陽,顫抖着向四周放送出光的線條,遙遠,卻清晰,寒冷,卻燦爛。樹木在嚴寒中伸出如鐵般的樹幹,上面積着沉雪。溪水在整個夏季流淌,將快樂揮霍貽盡,而在冬季靜夜中,孤寂地聆聽冰層細小的碎裂聲。

學校放聖誕假期,同學們都回自己的國家去了。艾斐兒接到了一些假期的演出,跟媽媽通了電話,媽媽知道艾斐兒不回香港,堅持要來倫敦探望。婉拒了媽媽,艾斐兒打定主意要獨自留在倫敦過假期。

崇尚自由,注定要落寞寡歡。

一天傍晚,艾斐兒呆在家裏,故意不開燈,任由黑暗慢慢降臨,盡情享受閑適得近乎孤獨的時光。她邊喝茶邊隨意看着外面,觀賞着沒有花,也沒有草,毫無觀賞價值的小花園。

室內越來越暗了,艾斐兒的心卻越來越明亮,她彷彿看到從茶壺裏冒出來丁香樹枝,枝繁葉茂的伸展開去,滿室馨香。彷彿有天使飛來在她耳邊耳提面命,她沉沉睡去。

只是打了一個盹,看看表,還不晚。

她拿出電話撥了凱倫的號碼:「嗨!Karen, 我這個聖誕留在倫敦,如果需要的話,隨時可以給 Daniel 上課。」

凱倫說:「太好了!我們也會留在倫敦過聖誕。你何不來這裏小住幾日,我們聊聊,我也會請些朋友過來聚一聚。」


本來想狠狠寂寞一番的艾斐兒答應了參加聚會,她給了自己一個藉口 —— 身不由己。

這兩天考慮得最多的,就是穿甚麼樣的衣服去參加莊園的冬令營。艾斐兒打開衣櫃,把喜歡的衣服拿出來,不一會,床上已經堆滿了大衣,裙子,毛衣,圍巾等等。她對穿衣鏡盡可能的發揮各種配搭,變換的手法,希望把這些衣服配成不俗的配套。

香港的孩子早在上小學的時候,就有一套追求美的方式,女孩子們把校服裙子試探性的先改短一點,如果老師沒發現就再短一點,直到被訓導主任叫去警戒,然後再放長一點點。

能發揚名牌精神的只有鞋,襪子和書包。那時的Dr. Martens(注1)差不多成了「校鞋」,每人一雙。不上學時的便服更要講究一些,至少手袋,錢包是非名牌不買的。

來到英國,西方人講究個性,人們不會太在意別人怎樣看自己,人人我行我素,過自己想要的生活,所以對穿衣打扮不會刻意追求。他們穿最名貴的衣服,和穿廉價衣服都同樣有自信。

艾斐兒常常買時裝雜誌,VOGUE, NUMERO, ELLEBAZAAR…… (注2)密切留意時裝潮流的趨勢。還有一些英國的女性雜誌,教女人們怎樣買和名牌很相似,但是價錢卻便宜一大截的時裝。這些Tips對艾斐兒這樣的愛美,又不富裕的女孩來說,實在是受益匪淺。當這些書積累到一段時間,就變成一大堆整潔,漂亮的垃圾,用回收塑料袋裝放在門前。

前一天終於在莊·路易斯商場買到兩件禮服和一件紅色厚呢大衣,對於花這麼多錢,第一次不心疼。

和往常一樣,史密斯先生的司機在火車站等她。然後在漫天飛舞的雪花簇擁下,慢慢行進,一路上看到家家的燈飾爭艷鬥麗,小鎮安靜的熱鬧着。

給丹尼爾上完課,丹尼爾拉着她去客廳,那兒矗立着高高的聖誕樹。凱倫說:是她和兩個小朋友親自佈置的,赫莉指着那些裝飾大聲說:「看!這是我掛的!」

丹尼爾今天也不再像個小大人,搖着艾斐兒的手也大叫:「IvyIvy,看這個,這個......都是我掛上去的!」

樹下擺着一盒盒的禮物,凱倫為買這些禮物費了很多心思。

今天這個美麗典雅的客廳,增加了節日氣氛。

府邸裏的工人們為準備晚餐忙碌着,客人們也陸續到了。

艾斐兒到二樓自己的客房換好了禮服,看着鏡中那個穿鐵灰色,很多蕾絲和皺褶長裙的自己,像一個修長,成熟,美麗的陌生女子。

剛回到客廳,特洛伊走進來,脫下黑呢大衣交給工人,一身深藍柳條西裝,金色長髮在腦後束起馬尾。他快步走過來和艾斐兒輕輕貼了兩下臉:「啊!你也在這裏,真高興再見到你,你看起來美極了!」

雖然這句話是所有英國男士最常用的,但是今天,艾斐兒聽得出那由衷的讚美。

「好久不見,一定有很多音樂會吧。」紫羅蘭一樣的眼睛很溫暖。

「是有一些小型音樂會,有的是晚間音樂會,也有教堂的午間免費音樂會,我非常珍惜這些機會。」

「上次你們在 櫻桃溪 的演奏太棒了,很多人都問甚麼時候還有這樣的畫廊音樂會呢!畫和音樂相互補充,給人最全面的藝術享受,你說是嗎?哎,你今天會不會演奏?」

「我和孩子們一起演奏一些小曲子,我在教Daniel小提琴啊!」

「我知道,Karen 告訴我了。」特洛伊眨眨眼睛。

「我也知道 Karen 在跟你學畫畫,我看了她的畫,很有天分呢!」

特洛伊壓低聲音,湊近說:「她只是打發太多的時間罷了。」然後在服務生捧的托盤上拿一杯酒,在另一位服務生的托盤裏拿一小塊炸魚條放進嘴裏。

很多人望向門邊,一位女子出現在那裏。

式樣簡樸寬鬆的米色大衣,米色針織帽子邊有一朵同色小花,圍着厚厚的灰色圍巾,善於把最簡單平凡的款式和色彩發揮到非同凡響的只有夏綠芝。

夏綠芝把大衣交給工人,一襲古銅色絲絨露背長裙,修長典雅。精緻的淺棕色髮捲,月亮般光潔的臉龐,眼睛像星星朦朧閃光。

很多賓客認識她,都走過去和她打招呼。

「嘿!有人是我們當地的明星!」特洛伊調侃說,邊走過去。

史密斯夫婦閃亮登場,金髮碧眼的凱倫穿酒紅色禮服,顯得更加明艷照人,挽着穿黑禮服的佐治下樓來,極悅目的一對伉儷。

晚會開始了,艾斐兒帶着丹尼爾和赫莉走到鋼琴前,他們演奏了小提琴二重奏 —— 經艾斐兒改編的布拉姆斯的《匈牙利舞曲》。

 

小朋友稚嫩的琴聲,讓這個節日夜晚平添幾分純淨和平安。

一位女工搖着一隻小鈴,晚餐開始了。

賓客們移到飯廳,按照桌上的姓名牌就坐,艾斐兒坐在特洛伊和夏綠芝的中間。長長的飯桌上擺滿鮮花,蠟燭搖曳閃光。

為今天的晚餐,凱倫請了不少臨時工來幫忙,穿着制服的侍應們捧着一個個大銀盤列隊魚貫而入。侍應們打開銀色罩蓋,圍着桌子依次服務客人。

凱倫站起來舉起酒杯:「女士們,先生們晚上好!很高興見到你們,希望大家享受今天的聚會,聖誕快樂!乾杯!」大家紛紛舉起酒杯輕輕互相碰杯。

特洛伊從侍應遞過來的盤子裏叉了一點各種前菜放在自己的盤子裏,邊吃邊點頭:「唔,很美味!」

夏綠芝喝一小口白葡萄酒,然後轉向特洛伊:「Troy,我有些新畫,想做一個特別的畫展,可能需要佔用大部分畫廊空間,但是只要三天就好了,你看可以嗎?」

特洛伊想了想說:「Charlotte,因為你不是畫廊簽約的畫家,照我們一開始說定的,你還是要付10鎊一幅掛在我那裡,等賣出去,我再抽取你百分之三十的佣金。現在因為畫廊生意不景氣,租金又那麼貴,別的畫家我都抽取多一點佣金,看在我們合作多年,我都沒加你的價。如果要佔用大部分畫廊,其他畫家的作品怎麼辦?我需要時間來考慮。」

這時候的特洛伊像生意人多過像藝術家,像老闆多過像朋友了。

艾斐兒轉向夏綠芝,佯裝不經意的問了她久已想問的問題:「Charlotte, 你畫中的那些地方,都是你親自去過的嗎?」

「有的去過,有的來自照片,有的來自想像。」

「你去過一個樹林,那裏有一座大宅後面有個塔樓的嗎?」艾斐兒故作平淡的說出來,緊緊盯着夏綠芝的眼睛。

旁邊一對老夫妻,也在豎起耳朵聽他們的談話,夏綠芝望過去,老婦人微笑了一下,趕快和身邊的一位先生繼續談話。

那濃厚的睫毛後,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不知所措,「當看到令人印象深刻的景色,有些時候我會寫生,也有些時候,我會拍張照片,回來再畫。而且,我只留意風景,並不理會那裏發生過甚麼故事的。」夏綠芝微微挑了挑眉毛:「有甚麼特別事嗎?」

「是這樣,我之前買過一幅你的畫。很奇怪,我無意間去過你畫的那個地方,感覺非常真實,又非常荒誕。」

龍蝦,切成片的火雞,熏雞捲,燒羊腿等重頭戲送上來。

「噢,對了,我正想跟你說。」特洛伊有點嚴肅的說:「你還是像以前一樣,畫那種立體裝飾風格吧。你近期的畫越來越晦澀,詭異,引起人們的不安。你想,顧客來買畫都是為了裝飾,誰願意它引發噩夢呢?」

夏綠芝的神情迷惘而不可捉摸,最後她平靜的望了望特洛伊,並沒有回答,又抿了一小口白酒。

艾斐兒忽然有點過意不去,覺得是自己挑起了事端。

夏綠芝抬起頭說:「我很欣賞一位畫家說的話:創作就是關起門來折磨自己,然後打開門嚇唬別人。」

艾斐兒和特洛伊一起笑起來,談話到現在稍稍有了些輕鬆的氣氛。連鄰座的老夫妻也笑起來。

 

鄰座女士轉過來說:「對不起,我們不是有意聽你們的談話,但是,你們談得太有趣了。」

特洛伊馬上自我介紹:「我是 Troy,這兩位迷人的女士是 IvyCharlotte ,很高興認識你。」

女士拉拉身邊的男士說:「我是Mary,這是我的丈夫 John 。」

約翰從瑪莉身後探出頭,微笑看着他們微微點點頭:「你們都是藝術家吧?」

「嗨,你好!」特洛伊伸手握了握約翰的手,「我有一間畫廊,Charlotte 是我畫廊最受歡迎的藝術家,Ivy就讀音樂學院,有時也在我的畫廊演奏。」

「噢,是嗎?告訴我們地址,有時間我們會去你那裏看畫,聽音樂,我和 John 都喜歡藝術呢。」

特洛伊留了卡片給他們。

「我們會去的,謝謝,那現在不打擾你們談話了。」瑪莉說,然後轉過去和其他客人談話了。

甜品是提拉米蘇和紅酒煨雪梨。

夏綠芝站起來去洗手間,背影引起很多眼睛的注視。

艾斐兒對特洛伊說:「她真迷人。」

「嗯,她確實很美麗。」特洛伊有些斟酌字句的說:「但是,你更可愛,我喜歡像你這樣的女孩子。Charlotte 嘛,我總覺得她有些古怪,這麼陰沉的女人,我不太喜歡。」

「古怪?你也覺得她古怪嗎?」艾斐兒對特洛伊的話很受落,雖然她不認為自己有隱隱的妒忌,她甚至可以說是喜歡夏綠芝的。

「我感覺她刻意和人們有隔閡,她似乎隱藏着甚麼,她從不讓人知道關於她的事情。我讓她寫個簡介,那可真的是簡介,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。而且,她執意不和我們簽約,只是以自由供畫的形式,不過我欣賞她的畫。」

夏綠芝走回自己的座位,眼神平靜的望了望他們兩,別人對她的好奇和背後議論,她早已習以為常。

當晚艾斐兒留在宅邸過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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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:名牌
2:時裝雜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