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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o.12

第三節 迷失

 

從沈睡中醒來,艾斐兒躺在床上呆望着天花板。那邊牆角處有些斑跡,怎麼以前沒留意到。
 
斑跡越來越大,慢慢從裡面滲出來,棕黃色,像被單上的尿汲。接着這些斑跡漸漸濃厚起來,變成一團團雲,最後滾滾烏雲慢慢向下壓來,那天花板也彷彿越降越低,就像江湖賣藝人的「心口碎大石」的大鐵板壓在身上,沉重的大錘向心口砸來。
 
啊!透不過氣來,艾斐兒幾經掙扎的伸出一隻手,開了床頭櫃上的檯燈。
 
起身一陣暈眩,站在床前,牆上投下了一個巨人的黑影,巨人的雙手慢慢合起來,變了一個馬頭,張張嘴,又搖搖頭。又變了一隻兔子,俯伏,騰跳,奔跑。接着那雙手變成一隻黑鳥,飛呀飛,飛進黑雲中…… 兒時的遊戲此時變成一種神經質,下意識和歇斯底里。
 
忽然巨人轉過臉來和自己靜靜對視,然後帶有威脅性的一笑。艾斐兒趕快開了房間的主燈,黑影被光明驅散。
 
心迷失了,在哪裏能找回呢?
 
向學校請了假,不想去學校,也不想練琴。睡了一星期,她打算出去走走,隨便哪兒,隨便找誰聊聊。
 
洗了個澡,坐在鏡前,如海水般清澈的眼睛,此時結了一層冰霜,冷漠而迷惘的從鏡中望過來。

 

她拿出化妝品,在臉上撲了一點腮紅。「連氣色都可以偽裝!」她搖搖頭,用化妝棉拼命抹去。最後換了衣服,腳步浮浮的出門。
 
教堂的鐘聲在星期天凜冽清冷的空氣中發出顫音,「do re mi faso fa mi re……

 

簡單,重複的音階被鐘聲賦予了神聖的色彩,聖奧古斯丁天主教堂的尖頂在晨曦的薄霧中時隱時現。
 
推開大門,禮拜剛剛開始,教堂司事高舉十字架向前,唱詩班緊隨唱着進堂詩,詩班隊列後面是神父,聖隊慢慢向聖壇行進。
 
心情立時虔誠肅穆起來,艾斐兒敬畏的站在門邊,等聖隊走上聖壇,才在後排找一個座位坐下。鄰座遞過來聖經,聖歌集和崇拜程序。艾斐兒感激的向他笑笑,那先生很面熟,艾斐兒心裡急急翻找着記憶碎片,「在哪裏見過呢?」
 
神父搖着香爐獻香,香爐中的乳香讓整個教堂瀰漫着馨香之氣。彩繪花窗透着神秘莫測的光線,眾聖徒彷彿從雲端降臨,主耶穌高坐寶座之上,聆聽世人贖罪的告解。
 
崇拜儀式進行着,聖詠,讀經。 然後神父走上高高的講道台,抑揚頓挫極具音韻的語調,令艾斐兒的思緒飄遠……
 
猶如馬勒(注1)的第二交響曲《復活》的第三樂章,旋律緩緩流動且翻滾着暗湧,彷彿看見虔誠聖徒安東尼(注2)站在河邊,向河中的魚兒講道,耐心的教導魚兒改變貪饞的本性。
 
大小不一,形態各異的魚兒搖頭擺尾紛紛遊來,愉快的聆聽佈道,並嘖嘖點頭稱是。講道結束,魚兒們搖頭擺尾各自散去,過着從前的生活,貪婪的照樣貪婪。
 
馬勒說:「當你從白日夢中醒來,回到現實生活中。人生無窮盡的流動,喧囂,渾渾噩噩,毫無意義。暗夜中,恐怖就隱藏在某處,並突如其來向你襲來。遠處有個燈火通明的大廳,人們旋風一樣的瘋狂起舞,你遠遠注視,卻聽不到樂聲,這只是一個鬼域世界。對它,你將發出一聲憎惡的喊聲,而退避三舍!」

 

作曲家一邊寫着詼諧的樂曲,心中卻有這樣不寒而栗的噩夢。
 
……
艾斐兒的思緒像有罪的魚兒一樣遊走又遊回來時,神父已經結束了講道。

 

到領聖餐的儀式,隨着會眾,艾斐兒跪在聖壇前,神父的手輕按在她頭上。
 
崇拜結束,和熱情的教友們一一打過招呼,和站在門口的神父握手後,艾斐兒走出聖奧古斯丁教堂,像魚兒那樣散去,回到自己原先的生活中。
 
「你還記得我嗎?你曾向我問路。」鄰座先生走在前面,他轉過身來問道。
 
「噢…… 噢!是的,你好嗎?」艾斐兒這才想起來,是那位「倒垃圾的男士」。

 

心中不由感嘆:一個人的居家狀態和整齊出外的風貌,原來有這麼大的分別,今天這位先生穿着整潔的深藍西裝,像花生醬招牌紙上那顆帶殼花生。
 
永遠流動着的個體在固定場景偶然邂逅,並短時間的相處,然後各散東西,再見面的機會微乎其微。
 
「嗨,我是Brian。」
 
Ivy,來自香港。」
 
「一起去喝杯咖啡怎樣?」
 
「好啊。」
 
布萊恩熟門熟路的帶艾斐兒走進海格特小街上,一家別緻的賣禮品和巧克力的小店。

 

小店裏擺滿各種精品,印着莫扎特肖像的盒裝巧克力,包裝精美的糖果,家制果醬…… 店裏還放着一袋袋種類繁多的咖啡豆,牆角磨咖啡的機器轉動着,咖啡的香氣四溢。
 
走進裏面的咖啡店,樸實的藍白格子桌布,牆上的風景畫,插在小壺裏的小黃花,鄉村式的溫馨令人感動。
 
店員和布萊恩很相熟的打着招呼。布萊恩對艾斐兒說,這小店炮製的家庭式食品特別風味雋永,說着叫了一份三文治和一杯摩卡咖啡。艾斐兒自知對咖啡品種知識貧乏,叫了一杯不過不失的卡布奇諾,還有最喜歡的紅蘿蔔蛋糕。
 
不一會兒,咖啡和食物送上來,布萊恩的三文治又大又厚,很經濟實惠的樣子。
 
艾斐兒切一小塊蛋糕送入口中,軟綿綿的津甜可口。
 
「你經常來這間教堂嗎?」
 
「是的,每個星期天都來。你呢?下次會來嗎?你是天主教徒?或是基督徒?」
 
「我還不是教徒,但是我從純藝術的角度來欣賞宗教,天主教和基督教是最具美感的宗教,無論教義,經文,儀式都充滿奇特的神秘感和藝術美,音樂和藝術都佔有最主導的比重,無論我是不是教徒,都深深迷戀這種神秘,聖潔的氣氛。」
 
「說得太對了!」布萊恩點着頭:「你是學藝術的學生?」
 
「對,我是音樂學生,主修小提琴。」提起自己的專業,艾斐兒由衷的感到幸運。
 
「嘩噢!」肅然起敬的拉着長音。「這真好!甚麼時候有音樂會,可要告訴我一聲啊!」

 

停了幾秒鐘後,布萊恩話題一轉:「嗯,我記得你在找一片樹林,你找到了嗎?」
 
「我偶爾到過一個樹林,發現一個廢棄塔樓,蠻欣賞這種破敗美,所以後來想再去看看。」艾斐兒顯然不想和剛認識的人說得太多。
 
「塔樓?你是不是說 Edward 大屋的塔樓?」看到艾斐兒一臉茫然,布萊恩接着說:「在這裡住得久的人們都知道 Edward 大屋。你知道最近發生的新聞嗎?前兩天報紙登的。」
 
「甚麼新聞?」艾斐兒忽然意識到甚麼。
 
「你沒看到報紙嗎?我去問問店員有沒有。」說着他起身走去櫃檯,店員找出一份報紙遞給布萊恩。
 
艾斐兒接過報紙,找到標題是「愛德華大屋驚見鬼魂!」的一條新聞。

 

上面寫着:愛德華大屋近來鬧鬼!有途人看到已荒廢多時的塔樓,窗戶透着隱隱亮光,從裏面傳出來的音樂聲清晰可辨。上星期,屋主阿德里安·愛德華後人的管家,帶人前去查看。他們親眼目睹曾在該址跳塔自殺的鋼琴教師的鬼魂,化成巨型蝙蝠飛出窗外。又看見阿德里安已故愛女羅莎琳的鬼魂在家族墓地徘徊。
 
阿德里安·愛德華男爵是本地有名的鄉紳,他的大宅建於1897年,他和家人在這裡度過快樂的時光。男爵非常鍾愛他的獨生女兒羅莎琳,他請了一位家庭教師來教女兒學鋼琴,誰知日久生情,羅莎琳和這位波蘭籍鋼琴教師之間發生了愛情。對於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,愛德華先生當然激烈反對,這對苦命鴛鴦終於分手。有一天,鋼琴教師站上塔樓的窗戶躍身而下。
 
不久,本來身體孱弱的羅莎琳抑鬱患病而死,愛德華先生備受痛失愛女的傷痛和輿論譴責的困擾,一家搬離,大屋從此荒廢。
 
人們認為這座大宅受到詛咒,所以不敢夜間穿過樹林,即使一定要經過也會三五結伴,尤其遠離塔樓。不過那個墓園倒是一直僱專人定期打理。
 
艾斐兒臉色蒼白的放下報紙。
 
「你甚麼時候去的那地方,但願你沒撞見鬼魂吧。」布萊恩問。
 
「那音樂教師是叫 Adam 嗎?」艾斐兒問。
 
「是啊,你也聽說了。」
 
艾斐兒感到身體開始發冷,並發起抖來。
 
「你的臉色好蒼白!你病了嗎?」
 
女店員也跑過來「你怎麼啦?要不要到後面休息一下?這消息真是太恐怖了,我剛聽到時,也周身發冷。」
 
艾斐兒搖搖晃晃的站起來,布萊恩急忙扶住她,其他客人都向這邊望過來。
 
女店員問要不要打電話叫救護車。
 
艾斐兒提高聲音說:「不!不用!我只是着涼了,回家休息就好了。」
 
「你肯定?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吧!」布萊恩不放心。
 
艾斐兒接過女店員拿來的紙巾,擦擦額頭上,臉上的冷汗。對於打破咖啡店的溫馨平靜,引起小小的騷動不安,艾斐兒致以十分抱歉。
 
然後對布萊恩說:「真對不起,我有點不舒服,我先走了,我們下次再聊。」拿出錢包,準備付自己食物的賬單。
 
布萊恩拍拍她的肩膀說:「等我來吧,你回去好好休息。」
 
艾斐兒謝過他,走出咖啡店。後面傳出布萊恩的聲音:「需要我送你嗎?」
 
進家門後,重重倒在床上,拉過被子蒙着頭。沒想到事情竟然發展成這樣。要說這個新聞恐怖,種種跡象表明,亞當似乎就是那位跳塔自殺的波蘭籍音樂教師的鬼魂。但是,艾斐兒對此是非常冷靜和鎮定的,她不怨不悔的願意和他交往,即使他是鬼魂。
 
至於說這是一條新聞,至少有一部分是艾斐兒自己的親身經歷,當然算不上是新聞。對於自己被人誤認是愛德華小姐的鬼魂,只能慨嘆人們編故事的能力實在太強。
 
令她震驚的是,她怎麼會有這種特異功能,竟然跌進另一個空間,遇到一個古代殉情的鬼魂。而自己對這個鬼魂竟然有不可理喻,不盡情理的愛慕之情。
 
亞當在找他的羅莎琳嗎?為甚麼他和艾斐兒同行在愛和音樂的心靈路程?艾斐兒和亞當之間有甚麼不解的淵源?
 
獨自站立在夜靄,望着遠處的大廳燈火通明,裡面人們瘋狂旋轉起舞。一點也聽不到音樂聲,寂靜的世界!
 
寂靜內心中隱藏的東西最可怕,它會突如其來的跳出來,嚇得你魂飛魄散。
 
人的內心世界就是另一個詭秘,不可思議的空間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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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:奧地利作曲家
2:虔誠聖徒,散盡家產,隱居修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