指尖下的行雲流水

訪鋼琴家蕭荻

“清晰的头脑,非常棒的手指!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A. Brendel (世界鋼琴大师 ) 


“天賦過人的鋼琴家!“

專橫的開篇宣布了她駕馭豐富和聲的能耐,但那些漂浮的,波紋似的微妙映像又揭示出她發自內心地對這部美妙作品的把握。最後一個樂章在她優雅的,舞蹈般的彈奏中,令人不禁聯想起克拉拉舒曼的演奏 - 肖荻的形象和音樂風格竟驚訝地與這位偉大的鋼琴家神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Christopher Morley(樂評家)



和肖荻做專訪前,我看了許多關於她的資料。有各報章雜誌的音樂評論人給她的高度評價,以及 BBC 電臺,Classic FM電臺,世界鋼琴雜誌(International Piano Magazine) ,還有華文報紙對她的採訪。我打開了她音樂之旅的Video系列。一個淡定自若,落落大方,嬌小清秀的年輕女鋼琴家,在世界最著名的音樂廳里,行雲流水般的演奏打動了我的心。

訪談當日,肖荻如期而至。雖然我們第一次見面,但是她已經像是我熟悉的朋友了。我望了一眼她的雙手,這樣小巧纖細的手,要演奏高難度的樂曲,要表現音樂複雜的涵義,將需要多麼刻苦的訓練和豐富的才情啊!

順其自然的學鋼琴

戴莉(以下簡稱“戴”):“因為郎朗,李雲迪的成功經驗,很多望子成龍的父母們視學音樂為一條青雲路。但是你的父母對教育兒童另有一番見解,他們認為應順其自然,那你6歲就得了“珠江兒童鋼琴大賽的亞軍”, 從那以後就不斷得到很多獎項和業內人的好評。開始嶄露頭角,這都是順其自然的教育成果嗎?”


肖荻(以下簡稱“肖”):“和大多國內家長一樣,我的父母省吃儉用讓我得到音樂教育的機會 - 我的第一台鋼琴是我爸爸賣掉自己心愛的摩托車換來的,我非常感激他們所作的犧牲。他們不辭辛苦的每週帶我去上琴課,監督我練習,把我引上藝術的道路,但從沒有強求我去成名成家,每次去參加比賽,爸爸總鼓勵我說:“志在參與,只要盡了力,得獎與否不是最重要的。”也許正是他們這種平和的心態讓我在舞台上更輕鬆地發揮吧。 所謂強扭的瓜不甜,我覺得尤其是音樂這個東西,是需要精氣神的浸潤的,純淨安寧的心才能與藝術的精神貼近相通。音樂學習不是百米衝刺,而是一次馬拉松,是需要耐力和毅力去完成的。”


先做人,再做藝術家


戴:“考入中央音樂學院是你音樂生涯的一個進展,說說你的恩師對你的影響。”

肖:“傅聰先生曾說過,先做人,再做藝術家。我在中央音樂學院學習時的兩位老師:潘醇教授,李其芳教授無疑給我樹立了做正直善良的人的榜樣。他們給了我很多藝術思考的空間,幫助我打下了紮實的基礎,積累了一定的曲目。導師固然重要,但學習氛圍也很關鍵,進入中央音樂學院給了我從廣州到北京的契機,能在人文氣氛相對濃厚的地方耳熏目染,是對我音樂造詣和藝術品位的一次提升。”


追隨偶像


戴:“聽說你為追隨偶像亞歷山大教授,去烏克蘭留學,有一個很特別的經歷。它給你甚麼樣的人生啟示?讓你從烏克蘭回來,很快就重整旗鼓,再次閃亮登場。”

肖:“我從 13到16歲從師亞歷山大教授,那正是我找尋自己的音樂,人生方向的時期,他對我的影響很大,去烏克蘭時我只有16歲,正是該國政治經濟最動盪的時期,我一句俄文不懂,不顧親友的規勸毅然出國,不過很快,我美好的想像和一腔熱情都被現實給澆滅了:匯率天天變,錢不敢放銀行,治安極差,我剛到的那段時間當地有連環兇殺案,受害者都是婦女甚至嬰兒,有一具屍體就在宿舍樓下!音樂學院的老師已經大半年都沒有拿到薪水,大夥兒人心惶惶... ...沒過幾個月我就打道回府了,灰心失意再加上身邊一些冷嘲熱諷,我一蹶不振了一段時間。不過正如你說的,很快我就重整旗鼓,半年以後考上中央音樂學院繼續我的音樂學習。我想人的一生不可能沒有挫折,成功者都是經受住考驗,沒有輕易言棄的人。我非常感謝這次不順利的出國經歷,我覺得成功能讓人收穫自信,但往往是失敗讓我們真正的成長與成熟,學會謙卑和感恩。”

音樂路的轉折點

戴:“伯明翰音樂學院以全額獎學金和生活費,邀請你讀此專業的最高學位和高級演奏家文憑。是否你音樂生涯的又一次飛躍?音樂學院也對你相當重視,副院長Mark Racz,鋼琴系主任Malcolm Wilson親自教授,談談這個階段。”

肖:“到英國學習無疑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折點,如果說在國內我打下了一個較好的基礎,
在歐洲的學習是我真正溶入西方文化,參悟音樂內涵的一個重要階段。我的兩位導師馬克和馬爾科姆給了我非常多的藝術啟發,大大拓寬了我的音樂思路和對音樂風格,音色可能性等方面的理解。我感覺自己每天都在不停地吸收和學習,這種學習不僅僅指練琴的過程,所謂'工夫在詩外',從大量聽音樂會,看歌劇戲劇,逛博物館美術館,到周遊列國欣賞不同的風土人情,點點滴滴都是學習。藝術源於生活,源於自然。歐洲人很熱愛自然,英國的鄉村美景也是世界聞名的,在和大自然和音樂藝術的的親近中,我收穫了一份寧靜和平衡,以前我不時會在生活中感到浮躁和困惑,現在每天我一睜開眼睛就期待著新一天的開始。 ”

接近夢想

戴:“談談你參加的重要國際比賽,和難忘的故事。”

肖:比賽包括2005 Ludlow Philharmonic Concerto Prize “(勒德洛愛樂協奏曲大賽)冠軍, 2006 Symphony Hall Prize(交響樂廳杯)冠軍, 2007 The 28th Brant International Piano Competition(第28屆布蘭特國際鋼琴比賽)冠軍,
2009年伯明翰音樂學院為表彰我所取得的成就,特授予代表學院最高榮譽的Silver Medal (银質獎章)。
比較難忘的是06年贏了交響樂廳獎後,作為獎品的一部分,我可以在這個世界聞名音樂
舉行獨奏會,我到英國留學以前,在北京有位意大利的好朋友是建築師,他告訴我這個
容納三千人的交響樂廳是由一位著名的美國建築師設計的,有著完美的音響效果,他還給
我看了圖片,祝愿我有一天能在那兒開音樂會。沒想到我到英國第二年就得到了這樣的殊榮•當時有種美夢成真的感覺。”


從事自己熱愛的工作是快樂的

戴:“你現在已經是一位專業演奏家了,你對你的發展滿意嗎?”

肖:“這個問題我想要從兩個角度來回答:從藝術的角度來說,我也許永遠都無法對自己的演奏感到完全的滿意,因為音樂對演奏者的要求是很高的,就像登山,剛翻過一座大山,眼前又出現更高的山。所以說人生有涯,藝術無涯,越深入到這大山大川就越顯出自己的渺小。但從人生,事業的發展來看,我從一個非常普通的中國家庭中一步一個腳印闖到今天,一路上看到了很多不同的風景,品嚐到人生的五味,依舊執著著自己的夢想,從事著自己熱愛的工作。我非常滿足,也很快樂。”

踏入音樂的殿堂

戴:“ 08、09年度,你入選European Concert Halls Organisation Rising Star,簡稱ECHO的新星,在歐洲最著名的12個音樂廳,包括:維也納音樂大廳,科隆交響樂廳,阿姆斯特丹音樂廳,盧森堡交響樂廳,舉行了獨奏會,給我們說說這次巡演的經歷和收穫,最難忘的是甚麼?”

肖:“這次巡演把我帶到了夢寐以求的音樂殿堂,是一次受益終身的人生,藝術經歷。作為英國Symphony Hal的提名人,我的始發站設在伯明翰大會堂。Birmingham Town Hall是歐洲最古老的一個音樂廳,很多音樂家像門德爾松,拉赫瑪尼諾夫,埃爾加等都曾在那裡登台表演,在二戰期間該音樂廳曾遭炮轟,經過歷時十多年,投資近四千萬英鎊的維修,自08年底重新投入使用。我把從沒到過歐洲的父母也接來英國,我爸還是頭一次坐這麼長時間的飛機,下飛機時腳全腫了路都走不了。音樂會開場前,音樂總監在介紹我的時候提到,‘今天有很多觀眾遠道而來,但再遠也比不過肖荻的父母,他們是從中國來的... ... ’

音樂會很成功,慶功會上來了很多支持者:不少音樂同行,巧克力集團的吉百利夫人,市政府的領導和音樂廳的總監都向我祝賀。首戰告捷,可接下來在希臘雅典的音樂會氣氛就大不一樣了,出發當天,08年十一月十號,英國廣播公司廣播稱雅典市中心引發暴動,暴亂分子投擲燃燒彈,衝突不斷。我和雅典音樂廳通話確認音樂會沒被取消後憂心忡忡地登上了班機。音樂廳為確保我的安全,派了車來接我,司機告訴我城市裡氣氛很緊張,大家都不敢出門,一路上我看到一座死城,了無人煙只有不少燒焦的建築和被砸破窗戶的店鋪。走台的時候經理告訴我儘管之前售出了不少票,但在當前這種不安的環境下,有可能來的人不多,讓我有心理準備。我不禁有點失望,但很快我就決定即使只有十位觀眾我也要盡自己最大的力去演奏,這是音樂家的職責和本份。讓我意外的是,當晚有將近兩百位觀眾趕來,也許在艱難的時刻人們更需要音樂把他們帶離現實吧,我很為他們的到來感動,我走到台前感謝大家的到來,告訴他們我希望用音樂和他們分享一個美好的夜晚。從大家的掌聲中我了解自己沒有讓他們失望。

置身於這些音樂廳就像在品味風格各異的藝術珍品,我震撼於維也納音樂廳的金碧輝煌,阿姆斯特丹音樂廳的古典唯美,盧森堡交響樂廳的現代雅逸,科隆音樂廳的大氣磅礴... ...它們給了我很大的演奏靈感和激情。對我來說,每一次演奏都是全新的,我收穫了很多難得的舞台經驗,也經受了體能和精神的壓力,還有面對也許是全球最挑剔觀眾的考驗。

最難忘的是在阿姆斯特丹的那場演出,第一次步入那個環形拱頂的音樂廳時,我不禁屏住了呼吸:舞台上垂著一盞巨大的宮廷水晶吊燈,鋼琴在燈下散著黑色的幽光,紅絲絨的帷幕透著貴族的氣息,廳裡每一幅牆上都刻有一位音樂家的名字,鋼琴正對的那面寫著:貝多芬。那一晚我在演奏貝多芬第29號奏鳴曲時完全忘記了周圍的一切,沉醉在樂聲之中。當我演奏完最後一曲,在喝彩聲中,全場觀眾起立向我致敬,我想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在黑暗中觀眾們紛紛起立向我喝彩的場景。”

乘著音樂的翅膀

戴:“在很多人眼裡,做音樂家是幸福的。他們穿著華美的禮服,在臺上優雅的演奏,享受著鮮花和掌聲,還可以周遊列國。你體驗的演奏生涯是這樣無憂無慮的嗎?”

肖:“我認為音樂家的工作是幸福的,因為我們每天都在跟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打交道。但'無憂無慮'的說法我不敢苟同。每天6到8小時的苦練,沒有盡頭的新曲目練習和背誦,在巡演期間,我有四場音樂會被安排在五天的時間裡,全在不同國家,要演奏三套各為 95分鐘的曲目,基本上就是一下飛機直奔音樂廳走台,每晚換住不同的旅館,音樂會開完人很興奮,經常是到凌晨兩,三點不能入睡,第二天六,七點就得趕早去機場,若再遇上一些突發事件就更讓人頭疼了,例如一次去往德國漢堡的飛機因大霧延遲 6小時,還有一次我食物中毒在音樂會前嘔吐不止。但不管發生什麼狀況,到了台上你就得拿出最好的狀態,觀眾期待的是精彩的演出,而幕後的辛酸是他們很難了解到的,也不是他們關心的重點。”

錄音與表演不同的感覺

戴:“2008年你錄製了第一張個人專輯,錄音跟表演有什麼不一樣?更喜歡哪種?近期有打算推出新專輯嗎?”

肖:“對我來說,錄音跟表演完全不一樣,我覺得錄音的過程是一個非常珍貴的學習機會,因為我們難得這樣仔細地去'聽'自己。錄音更像繪畫,是一個吹毛求疵,去粗求精的過程,它容許你花時間去琢磨句法,推敲音色。所以,有的鋼琴家像Glenn Gould(古爾德)就非常喜歡錄音特有的'完美'特質,到後來不再作公眾演出。但我本人更喜歡舞台表演,我享受和觀眾之間那種交流和磁場,傾聽者們的存在能激發出我最大的演奏熱情,我也喜歡現場表演的挑戰性,你只有一次機會,不能重來,哪怕是重複演奏同樣的曲目,不同的心境和不同的互動都使每一次演出有著細微的差別,換言之,每一場音樂會中,你和觀眾所分享的東西都是獨一無二的。我目前正在為下一張唱片做準備,所有的音樂都和'水,火'有關,這兩種對立的物質,同樣非常美麗和強大:水可以平緩清澈也可以興風作浪,火可以溫暖靜謐也可以熾熱燎原。很多中外的作曲家都從二者中獲取創作靈感,水和火也很能代表我的演奏風格,所以我很期待錄製這張專輯。”

學與教

戴:“你曾在中國,烏克蘭和歐洲學習過,從 2007年起在伯明翰音樂學院留校任教。你是如何看待學與教的關係的?教學工作和你的舞台表演有衝突嗎?”

肖:“對我來說學習是終身的,我自身的學習從來沒有停止過,我在教的同時也在學:通過接觸不同國籍的學生,解答他們碰到的演奏困惑和提出的問題,我學習了很多。 我想只要平衡好二者的關係,教學和表演是相互貫通的,相得益彰的。所謂溫故而知新,教學給了我很多重新思考,提高演奏水平的機會,而表演則讓我更好的和學生們分享演奏和舞台經驗。”

音樂的意味

戴:“從四歲開始習琴,鋼琴已經伴隨你走了很長的一段人生道路,而且會一直走下去,那音樂之於你意味著什麼?”

肖:“音樂是我生活的一部分,確切說,是一大部分(笑)。對我來說,音樂就是一種表達方式,是跨域的高級語言。音樂賦予了我很多很多,它的豐富性和美吸引著我孜孜不倦地去追求和探索。可以和音樂為伴,我覺得非常幸運。”

熱愛音樂,熱愛生活

戴:“看得出你是熱愛音樂,熱愛生活,充滿活力的女孩子。除音樂之外,你還有什麼興趣愛好?”

肖:“我的興趣愛好很廣泛,我喜歡冒險型的運動,2005年到過珠峰大本營,還嘗試過開飛機,跳傘,潛泳,最近還迷上馬術了。”

戴:“聽起來很刺激,但是這些活動都具有一定的危險性,你不擔心嗎?”

肖:“我認為生活和藝術是相互融合的,沒有對生活的熱望和投入,沒有來自生活的體驗和滋養,藝術表演和創造必然是平庸乏味的。至於冒險,生命本身就是一次大冒險,從我們在母體中的孕育出生到求偶擇業,任何事情都具有一定的風險性,我認為如果因為擔心而不敢邁步才是人生最大的損失。我喜歡挑戰自我,嘗試新鮮事物,享受'探險'所帶來的刺激和實實在在活著的感覺。畢竟,我們都只有一次生命,但要能活得精彩,一次就夠了。”


肖荻從中國一路走來,來到英國,來到歐洲,走向世界,順其自然又從容不迫。 她的音樂路雖然有彎路,有十字路口,但是她心中充滿陽光,她前面的路也必將有更燦爛的陽光,更廣闊的天地。她嬌小的身軀釋放著巨大的熱量,靈巧的指尖下流淌著美妙的愛意。聽肖荻的演奏,是我們莫大的快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