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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o.3

第一節 小城 白城

 

白城是一個小城,白城的冬天總是下雪,到處是白茫茫的鹽鹼地,夏天的太陽白晃晃的。
 
白城小學門口,不少接孩子放學的家長等在那兒。這些有共同語言的人們,三三兩兩的聊得特別投緣。

 

「我們家那個大頭兒子啊,脾氣倔的很,昨天他爸爸打他兩下,嘿,兒子大發脾氣和他爸爸對打,我好容易才拉開他們。」一個高瘦頗有姿色的女人說。

 

「咋弄成這樣啊,你這個兒子要管教,哪能兒子打老子嘛!都是你們慣下的。」一個禿頂男人說。

 

「他爸爸老是說,不能受欺負,要打。看,這回打到他自己。哎,你還說我們,你們娃娃上次偷了我們娃娃的帽子,這咋說了?小時偷針,大了就偷金了,你們又咋教育的?

 

「我們娃娃根本沒有偷,是你家娃娃送給我們的。

 

「說得咋這麼好聽,送?我們娃娃耳朵都凍爛了......

 

下課鈴聲響了,孩子們邊跑邊叫的一下子湧出校園,世界驟然變得喧鬧無比。

 

家長們一起喧鬧著找他們的孩子。

 

最後走出來一個安靜的女孩,像喧鬧世界的一片空白。她很瘦弱,臉上的大黑框眼鏡,更顯得她十分蒼白。
 
「小白!」一位面容清秀,看起來還年輕的母親,短髮掖在耳後,衣服打扮卻過早的老氣橫秋。她一手拿着一隻冰棍兒,一手拿着一把傘迎上去。

 

「哎呀,今天太陽可真猛,趕快回家,媽媽煮了綠豆湯呢。」
 
這時一塊忿忿不平的小磚塊飛過來,女孩鼻樑上的眼鏡被砸得掉在地上,眼鏡片也摔裂了。她低聲痛苦的叫了一聲,手摀着鼻樑。母親擔心的拿開她的手,那裏瘀青並腫起了一大塊,中間有個擦破皮的傷口。
 
一羣男孩子哄笑起來,女孩子們圍着看熱鬧,肇事者頗有些自鳴得意。
 
「這多危險啊砸到眼睛怎麼辦!」母親喊着,扯住那男孩子:「你幹甚麼!為甚麼要這樣做?」
 
「孟白嬌里嬌氣,是個嬌小姐,我就要打她!」流着髒汗的男孩掙扎着向母親喊。「嬌小姐」這三個字,從那孩子嘴裡說出來,是有特別惡毒的含義的。
 

孟白母親抓住那男孩。

 
  「幹啥呢,幹啥呢。你那麼大的人,怎麼欺負小娃娃。」姿色女人跑過來護住她的兒子。

 

兩位母親吵到學校教研室,孟白母親氣得聲音發抖,已經說不出話。姿色女人仍舊中氣十足,氣場十足。


班主任坐在那裡垂著眼皮淡漠的聽着。

 

「別吵了,別吵了!」他突然喊了一聲并拍了一下大腿。

 

兩個母親立刻住口等待判決。

 

班主任眼睛斜過來看看孟白的鼻樑,抓抓油膩的頭髮向孟白母親轉過臉來說:「你們也要檢討一下自己,你的女兒也太嬌氣了,別的孩子都看不慣。」
 
孟白母親氣墳得不知說甚麼好「有你這樣的老師,當然有這樣的學生!」拉着孟白回家去了。

 

姿色女人勝利的微笑著,格外溫柔的對兒子說:「走,回!

 
那天晚上,母親做了一個夢,夢見女兒拄着雙拐走來,「女兒,這是怎麼回事?! 」女兒淒慘的流着淚,母親一下子驚醒了。下床走去孟白的臥室,母親坐在床邊撫摸着女兒的頭髮。女兒側身向裡躺着,鼻樑上的傷口已經擦了藥水,只看見長長捲起的睫毛尖微微顫動着。
 
自從懷上孟白,母親就吃甚麼都嘔吐,要靠打葡萄糖針來補充營養。所以先天不足的孟白,身體非常孱弱。心臟病,營養不良,動輒感冒發燒。她的童年在每年兩次定期的眩暈,常常臥床不起中度過。失眠症困擾了她8歲那年整個夏天,醫生說,那是不正常的。
 
假如有一朵三色魔花,每撕下一片花瓣就能滿足一個願望。那麼孟白的第一個願望是 - 要像個正常人,第二個願望是 - 要像個正常人,第三個願望還是 -要像個正常人,可她就是和其他孩子不一樣。


體育課沒她的份,勞動課她是例外,孩子們的遊戲她都不會玩。所有孩子能應付自如的事,孟白都做不到。
 
她不漂亮,又懦弱自卑,她甚至覺得自己連聲音都是最難聽的。課堂上老師提問,她嗓子咕噥着,就是出不來聲。老師氣得說:“這是甚麼學生!坐下吧。” 孟白的頭垂得更低了。
 
有一次,幾個孩子打鬧着,往對方臉上塗抹藍墨水。她悄悄在自己腮邊也塗了一小片藍墨水,但是仍然沒有人因這個印記,而承認她是同夥。
 
別的孩子把腳放上課桌,她也模仿,別人放下來,她也跟隨。但是永遠只慢一拍,仍舊沒能合拍合群。 Q(注1)做夢都希望有人向他叫「走!一起去革命!」,孟白也有這樣的夢。
 
老師安排她和一個年齡最大兼愛放屁的男生同桌,孩子們哄堂大笑着說:「一個香,一個臭,哈哈哈……」孟白覺得「香」比「臭」更加恥辱。

 

只有父母愛孟白,溺愛讓她把所有委屈都遷怒於父母。
 
孟白走在街上,對於這個特別蒼白的女孩,人們紛紛投來奇異的目光。孟白發明了一種眼神來回敬,人們都說那眼神很不善良,透着骨子裏的邪惡。
 
童年悄悄溜過,孟白上中學了。
 
有一天下了課,她無意中聽見女同學們的議論,
 
「我們班最漂亮的女孩是誰?」一個發育很好的女孩問?
 

「當然是你,你最漂亮。」她的朋友,一個小跟班奉承的說。

 

「我覺得孟白挺漂亮的,好像越來越漂亮了。」一個最小的女孩說。


「哼,她還算漂亮啊?現在不戴那個大眼鏡了,之前的樣子可真呆。」發育很好的女孩推開小女孩「走,別擋路。」氣憤的走了,小跟班快速追去。
 
孟白就站在她們後面,看到她,女孩子們散開去,小跟班經過她身邊時,還「哼」的一聲。
 
孟白心裏偷偷的快慰着,回家後站在衣櫃的鏡子前端詳着自己。看到母親來到身後,「媽媽,有同學說我漂亮呢。」
 
母親抱住她的雙肩,注視着鏡中的女兒:「是的,我的女兒,我從來都相信你是最好的。」
 
課後,孩子們聚集在操場上,金色的陽光籠罩着大地。孟白站在操場這邊,向遠處望去,操場那邊猶如金色的激流翻滾,無數光點閃亮,金花四濺。
 
「我要到操場那邊去!」孟白心裡響起了一個聲音。

 

她深深吸了一口氣,小心的繞過那些孩子們,特別是那些男孩子們身邊,彷彿船隻繞過暗礁,山石。走着,走着...... 那路十分漫長。

 

有人轉過臉來望着她,目光針一般的刺到她的背上,還聽到竊竊私語:“ 那是某某班的孟白。”
 
她向前走着,被囚禁在自心牢籠已久的「自我」此時釋放了。在金光中,她轉過身來面向所有人,好像指揮官面對整個軍隊。臉上帶着不易覺察的勝利微笑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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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:中國文學家魯迅的小說《阿Q正傳》中的人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