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與子

記傅雷, 傅聰, 傅敏父子

 

父親是兒子的養育,教導, 監護之人。兒子是父親生命的延續, 夢想的託付,希望的全部。父子之間的情義是世間最純淨,最捨己的感情,最熱烈的摯愛,最柔腸的溫情,是血液裏的聯繫。

 

孩子,你為甚麼老叫人牽腸掛肚呢?預算你的信該到的時期,一天不到,我們精神上就一天不得安寧

 

是的,我承認老朽了,不能再幫助你了。可是我還有幾分自大的毛病,自以為看事情還能比你們青年看得遠一些,清楚一些,同時我還有過分強的責任感是我忘記了自己的老朽,忘記了自己幫不了你的忙而硬要幫你忙。

 

 “先為人,次為藝術家,再為音樂家,終為鋼琴家。”

 

 那封編纂成集的《家書》,令多少人為之潸然淚下,令多少人獲益良多。非凡,偉大的人物,也有人之常情。

 

父親擔憂掛念,但又怕兒子嫌自己嘮叨,思前想後,夜不能寐,以家書寄深情。父親在藝術,音樂,禮儀,儀表,戀愛觀,甚至兒子在音樂會上的表現,彈琴的姿勢等,無一不諄諄善誘,字字珠璣中可見舔犢的深情。

 

兒子反叛父親的威嚴剛烈,又理解,順從父親的恩重如山。

 

傅雷與他的兒子們 - 傅聰,傅敏。他們的故事,令天地也動容。

孤獨的絕世天才 - 傅雷

 

暗夜裏有一顆星,透過烏雲,閃在天際。當我仰起臉龐凝注,星一圈一圈向外散發著光亮。

 

我輕聲問星:您可有安慰?星大大眨了一下眼睛。

 

我又問道:您可曾遺憾?星微微的震顫了一下。光圈最後凝聚成了一滴清淚,慢慢降下來,掛在我的腮邊。

 

曾經有這樣一個時期,人們都著了魔。施魔法的人用魔汁蒙蔽了人們的眼睛,用魔杖挑起了人類內心潛在的最黑暗的罪惡:自相爭鬥,告密,進讒言,獻陰謀詭計,猶如打開了潘朵拉的魔匣。良知蒙塵,心靈失衡。

 

這個史無前例的時期,像一場狂風暴雨,儘管不可一世, 仍然不可倖免的被從容不迫的時間,一秒一秒的送往遠去,成為了歷史和回憶。在 時間 迎來的新的時刻,我們產生了新的思考,論斷。

 

傅雷先生在那個時期逝去了,他淵博的學識,精深的見解,還有他的豐富優美的作品,像一顆顆眼淚的珍珠串成的項鏈,本應被人們珍重的掛在頸項,卻被魔爪扯斷。被汙穢,踐踏的還有他高貴的人格。

 

天地悠悠,誰懂我顧?這位絕世天才,縱有滿腹經綸也不能為他的惶惑,疑慮解說。就在那天凌晨,他鄭重的寫了遺書交代後事。跟每個人道歉,還清每一筆小小的欠債。和妻子一起飛升去天國尋求公義了。

 

傅雷,畢生致力於翻譯和介紹世界經典文學,音樂,藝術, 博學多才,涉獵極廣。他的翻譯作品達三十餘部,包括: 羅曼羅蘭的長篇巨著《約翰·克利斯朵夫》,傳記《貝多芬傳》,《托爾斯泰傳》,《米開朗基羅傳》。巴爾紮克的《高老頭》,《歐也妮葛朗台》等十五部小說。梅裏美的《加爾曼》。丹納的《藝術哲學》。《伏爾泰的小說選》,等名著。

 

他還著作了《世界美術名作十二講》,《貝多芬的作品和精神》等多篇學術論文。文集《傅雷文集》,還有前面提到的《傅雷家書》。

 

中國人從此伴著這些美妙的文學,音樂,藝術長大。他為豐富和拓廣中國人的視野,知識和修養,立下了豐功偉績。

 

“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,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。真正的英雄決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,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。所以在你要戰勝外來的敵人之前,先得戰勝你內在的敵人,你不必害怕沉淪墮落,只消你能不斷的自拔與更新。

 

約翰克利斯朵夫不是一部小說, —— 應當說:不止是一部小說,而是人類一部偉大的史詩。它所描繪歌詠的不是人類在物質方面而是在精神方面所經歷的艱險,不是征服外界而是征服內界的戰跡。

 

它是千萬生靈的一面鏡子,是古今中外英雄聖哲的一部歷險記,是貝多芬式的一闋大交響樂。願讀者以虔敬的心情來打開這部寶典!

 

戰士啊,當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個時,你定會減少痛楚,而你的希望也將永遠在絕望中再生了罷!”

 

這是傅雷先生一九三七年為他的譯作《約翰克利斯朵夫》所寫的獻詞。這也正是傅雷本人的寫照,我僅借此再回獻與偉大的翻譯家,文學家,藝術家,學者 傅雷先生。

 

超越和昇華 - 傅聰

 

傅聰是享譽國際的鋼琴家,藝術家。是首位讓世界都認識,都驚奇不已,第一位敲開世界大門的中國音樂家。為從此崛起在國際舞臺上的華人音樂家做出了表率,為華人把西方古典音樂演繹得精美絕倫開創了先例。

 

傅聰從小在音樂上表露的天分令父親欣喜,為國增光的成就令父親欣慰。音樂上的造詣,令父親欣悅。他是父親為之驕傲的理想的兒子。父親對他寄託了極大的希望,愛他更甚於愛自己。

 

傅聰對音樂充滿靈性,又刻苦用功。他作為唯一的中國選手,去跟世界強手一較高低。

 

1953年在羅馬尼亞舉行的世界青年聯歡節獲得三等獎。1955年在波蘭舉行的蕭邦國際著名鋼琴比賽中取得第三名,並獲瑪祖卡演奏最優獎。演奏魅力成為該比賽的最引人注目的中國音樂家。

 

瑪格達塔利費洛夫人,從 1932年第2屆蕭邦國際鋼琴比賽以來,她就一直是評委。當時,這位巴西著名女鋼琴家已經70高齡,在聽了傅聰的演奏之後,她特意跑來對傅聰說:你很有才華,真正的音樂才華。除了非常敏感以外,你還有熱烈的,慷慨激昂的氣質,悲壯的情感,異乎尋常的精緻,微妙的色覺,還有最難得的一點,就是少有的細膩與高雅的意境,特別像在你的馬祖卡中表現的。我歷任第2,3,4屆評委,從未聽見過這樣天才式的馬祖卡,這是有歷史意義的,一個中國人創造了真正的馬祖卡的表達風格。

 

英國評委路易士坎特納對自己的學生說:傅聰演奏的馬祖卡真是奇妙,對我來說簡直是一個夢,不能相信真有其事。我無法想像那麼多的層次,那麼典雅,又有那麼好的節奏,典型的波蘭馬祖卡節奏。

 

他走向國際,在波蘭,倫敦舉行了兩千四百多場音樂會,並和著名音樂家如:梅紐因大師,托塔里,巴倫鮑伊姆,鄭京和,還有瑪塔·阿格麗奇等合作。

 

錄製了約50張唱片,擔任過各大國際比賽的評判。高度的藝術成就和辛勤的工作,被譽為,有分量的巨匠和當今最偉大的中國音樂家。

 

他的藝術生涯一直活躍到現在,開音樂會和做音樂比賽的評判,在世界各地奔波,為音樂奉獻著自己的一生。

 

 常有朋友跟我說:“ 你應該去訪問傅聰。

 

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傅聰,幾乎也很少人能走近傅聰。傅聰在人們心目中是最重要的音樂家之一。儘管他一向都很低調,清高孤傲,從不做宣傳,謝絕一切明目張膽的訪問,但是,他仍然是人們最關注和關切的。

 

是啊,是應該。但是怎樣走近傅聰,讓我猶豫躊躇,一再卻步。問些拾人牙慧的問題,寫那千篇一律的訪問文章,再班門弄斧的去談音樂,對他都只能是煩擾。他聰慧,博學,敏感,對音樂和學問的態度嚴謹得近乎挑剔,他為人直率,鋒芒,任何事也不含糊,不圓滑。既然這樣, 我們還是遵守和尊重這位音樂家堅持的信條,不打亂他的心境。一切的思緒,感想,悟性都流淌在他給世界的音樂中。

 

傅聰的手,這雙將他最真摯,隱秘的情感,向外迸發火花的手,顯露他才華技藝的手,為他贏得榮譽的手。它如此辛勞,永遠在演奏和練習。它貼滿藥膏膠布,痛楚難忍。或許正因為它的痛楚才令傅聰彈活了那些音符,才準確地抒發了傅聰思想的精髓。

 

傅聰是第一位在蕭邦鋼琴比賽中得獎的華人,他特別偏愛蕭邦。我在網上看過一篇某作者和傅聰的對話,談到“CHOPINIST”PIANIST”。他又被認為是最能表現蕭邦詩樣情懷的。

 

每個鋼琴家都把演奏蕭邦作為最重要的曲目。但是真的能彈出蕭邦的意味著實不易。我們都知道舒曼的那句著名的評價:蕭邦的作品像埋在花叢底下的槍,準確的形容了蕭邦作品的雙重性格

 

蕭邦只寫鋼琴曲,可能因為他的專一,他連專為練技巧的練習曲都寫得優美動人,唯獨他的練習曲可以在音樂會上演奏。就如他的第25練習曲的十一首《冬天的風暴》(Winter Wind),我們聽到呼嘯, 狂促的樂句和鎮定,堅毅的樂句並行,卻毫不衝撞,異乎尋常的和諧,仿佛任狂風暴雨洗刷下的教堂尖頂,矛盾而諧和,痛苦而甜蜜。

 

傅氏家族遭遇了種種磨難和無奈,傅聰從中超越,昇華。生命中曾經一度的黑暗悲戚轉化為鳳凰涅槃後的明亮,諧和。痛苦也轉化為愛祖國的甜蜜情義。

 

蕭邦被稱為鋼琴詩人,作品中不乏詩意,悲哀,深沉。

 

傅聰也是一位有詩人氣質的音樂家。他常常把古典音樂家和中國古代的詩人相比,將中國詩詞和西方古典音樂混為一談。乍一看,會覺得貝多芬和杜甫是兩個不相干的人物,德彪西和中國式的《月夜懷古》前不見古人,後不見來者,念天地悠悠,獨蒼然淚下也像兩個難以協和的音調。

 

但是,想深一層,中國詩和中國畫是抽象,空靈,意境的,寥寥幾筆,清水淡墨就是一幅竹圖。那音樂是藝術之中最抽象的,它講究的也是一種意境。好像貝多芬的《田園交響曲》,用樂句表現林間鳥唱,流水,暴風雨。後來有人配上了真正的鳥鳴,流水聲,反而顯得直白和俗氣,違反了貝多芬的原意。所以,用中國古詩的意境來表達西洋音樂,是傅聰的獨創,具有濃鬱的詩意。

 

蕭邦嚴謹,細緻,考究和井然有序,傅聰認為這有點像他的父親。這一切都為他鋪陳,而彈出蕭邦的韻味。

 

愛奧蓮豎琴(Aeolian harp),不需人的彈奏,放在當風之處,任由風從弦間滑過。它發出奇異美妙甚至神秘詭異的音響。很多文士為它寫下了美麗的詩篇,很多音樂家研究和捕捉它的偶然而成,可遇不可求的和絃。

 

我個人認為音樂家要演奏好某個作曲家的作品,最主要靠一種天性裏的悟性。其實,有時候演奏的時候都顧不上想那麼多,手指會自然而然的彈奏,靠的就是直覺和敏感,不刻意的天然氣質的共鳴。不需要看譜子注明的哪裡是強,哪裡要弱,旋律自然的在心中渾然天成。如果沒有這個天分,再怎樣的努力都只會更矯揉造作。

 

風中此時飄來旋律的耳提面命,解答了我的好奇和疑問,完成了我聯想,思索後的結論。

 

因父之名 - 傅敏

 

我因為跟資深作家胡思升先生,提過想邀請傅聰先生作我們中英音樂家協會的榮譽會長。幾天後,在完全意外的情況下,我收到了傅敏先生的電郵,告知我傅聰先生的電話和地址。

及至讀了非凡家族中這個平凡成員的故事,他敦厚,善良,隱忍,以德報怨。平凡之中顯出絕不平凡的美德。令我頓生無比的好感。

 

傅敏從小熱愛音樂,想以音樂為終生事業。他熱愛文學,想像父親一樣做個翻譯家。他在同學羡慕的眼光中,由华东师大附中推荐,报考在北京的外交学院,他的理想是做個外交官。他初嘗愛情的滋味,憧憬美好的將來。

 

然而,事與願違,時不與我。這些美麗的肥皂泡一個個相繼破滅了。父親錯劃為右派,哥哥被迫出走英國,一九五九年秋天外交學院送他去北京外語學院英語系作為培训師資,其實以此為名,將他踢出了外交系統,他隨北京外語學院一九六二年畢業的學生一起畢業,並回到了外交學院,外交學院將他分配到北京市勞動局,勞動局又將他發落到教育局。幸好北京第一女子中學的老校長楊濱收留了他,並培養他成為一個出色的英語特級教師。

 

右派傅雷的兒子,叛徒傅聰的弟弟,殺,關,管的對象。他背負著沉重,可怕的軛,承受著一個個飛來的橫禍。天地如此之大,竟沒有容他之地。哪里還有資格談前途和夢想。

 

傅敏在給同學的信中,表達了對文革的不滿情緒,這在那個時代是大逆不道的罪行。那個急速後退的最殘酷的時代,一不怕苦,二不怕死是草民必守的準則,還要感恩賜苦,賜死。小草竟敢不堪淫威,傅敏因此而招惹了牢獄之災,身心備受折磨。他傷痕累累。哀莫大於心死,兩度以死抗爭。

 

因為父親的一句話:他是個教書的料,他安心的教書了一輩子。他以剛直不阿的父親作為他一生待人處事的榜樣。還把父親對他的啓發式教育,運用於自己的教學經驗之中。

 

我大學剛畢業的時候,對中學教師工作的平凡而偉大的意義毫無認識。當時,世界文學的主編陳冰夷找我爸爸,想把我調走,結果爸爸說:'他現在工作得很好,也很安心,不要去幹擾他,引起思想上的波動。'就這樣,我一直在中學教英語。

 

如今,我是有多年教齡的中學教師了。我深深地愛上了自己的職業。中學教師是很光榮的,是靈魂的工程師,是神聖的職業。

 

我真感到我們中國的中學教師是最好的教師。我們中國有些中學教師為了培養學生,不計時間,不講報酬,工資雖然低,可是命都捨得豁出去... ...我為做一個中學教師而感到自豪。在外國人面前,我總是很響亮地說,我是中國的一個中學教師! 傅敏如是說。

 

1979年,傅敏去英國探望唯一的親人 兄長傅聰,同事們揮淚送別。就在所有人都揣測,傅敏這一去不會再回來的時候,傅敏回來了,平靜的,理所當然的回到這片屬於他的地土。 祖國好比母親,母親百病叢生的時候,不能把母親撇開不管 這是他的理由、

 

傅敏親自擔任主編,出版了共20卷《傅雷全集》,收錄了傅雷先生(1908-1966)全部的譯作和著作。

 

傅敏計畫將所有父親的遺作,全部整理出來,以饗天下讀者。因父之名,傅敏抹去這一顆顆無價之寶上的封塵,珍而重之的奉上給父親,奉送給千千萬萬人。

 

這就是傅敏,光明後面那個燃燒著的火把。他不炫目,但實實在在的閃光。他與世無爭,只奉獻,不索取。父親在天之靈永遠會祝福這個善良的次子。他珍惜,緊守傅雷的兒子這個名分。忠肝義膽,赤子之心,贏得萬人敬仰,尊重。  

 

本文寫好後,發去給傅敏先生過目。他不動原文,還謙虛的說:僅供你參考,只是用紅筆,綠筆在某個字句上一標,一圈,就像拿去幾個小石子,水流一下子就通順流暢了。我對傅敏先生更敬重幾分。

 

後記

 

我從傅雷的著作,譯作和他的<家書>中,看到傅雷的身影。我從傅聰的音樂中聽到傅聰的心靈片段,從和傅敏來往的電郵中,感受到傅敏的偉大品行。

 

夜靜良思,傅氏父子為這個世界增添了詩句,樂音和美德。用他們的生命來為我們的生命添加姿彩。一聲聲的詩與樂從遠處漸近,漸強,發展至雷轟電擊,呐喊奔騰。頃刻,天地間一片澄明。詩從隱秘中現出文字,樂從飄渺中將詞彙紛呈。愛,熱望,信念,交響成莊嚴祥和又甜美無比的頌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