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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o.9

第一節 克萊采奏鳴曲

 

「謝謝!大家停一停!第二小提琴,請把這一段再奏一次。」指揮總覺得第二小提琴有點問題。
 
學院的交響樂團正在排練西貝柳斯的《芬蘭頌》,艾斐兒是第二小提琴的首席,可她覺得問題並不出在他們身上。

 

他們認真的奏了指揮要求的那段,指揮不動聲色的看着他們一會兒,然後高聲說:「唔!美極了!」其他樂手都鼓起掌來。
 
「好吧,今天就排練到這裡,下星期我們再練。謝謝你們,祝你們有個愉快的週末。」指揮收起他的樂譜。
 
艾斐兒和幾個同學走出學校,還談論着剛才的排練。進了地鐵站,大家四散搭乘各自線路的列車回家,住在北倫敦的只有艾斐兒自己。
 
到了海格特走出地鐵站,幾個已經穿上夏裝的女孩子,露出雪白的脖子和手臂,有說有笑的走過去。
 
風吹來一陣初夏的涼意,艾斐兒裹緊了絳紅色長大衣。白天越來越長,快八點鐘了太陽還黃燦燦的掛在天上。
 
「去塔樓看一下!」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讓艾斐兒怔住了,舉棋不定的站在街上好一會兒。
 
從前,有一片樹林,小姑娘常常到樹林裡去採蘑菇…… 這是小時候聽的童話。那片樹林裡沒有蘑菇,但是它有一種奇特的魔力,吸引着艾斐兒。唉!不是任何事情都有個理由,有個說法的。人有時會突然心血來潮想去甚麼地方轉一圈,就像現在這樣。
 
調轉了方向,兩條腿自然而然的向前走,走過轉盤路,大路,小路,最後轉進那片樹林,竟然完全沒有迷路。
 
暮色漸暗,踏上飄忽而蒼白的林間小道,樹木肅穆冷漠的佇立兩旁,巨大的黑色簇頂上面壓着黑色半透明的雲朵,月亮從雲朵中迷惘的露出臉來。
 
一忽兒緊,一忽兒輕的風,艾斐兒一步緊一步的向前走。
 
「嗖嗖」幾聲響,一條黑影竄上枝頭,
嚇得艾斐兒連連倒退幾步......

 

看清楚原來是一隻松鼠,兩隻同樣驚恐的小圓眼睛和艾斐兒對視,似乎對這個和黑壓壓的樹林極不協調的紅裙女孩充滿疑慮。

 
已經走到這裡了,向前走去塔樓和轉頭走回去是一樣遠,走回去的路可能更加令人失望和恐懼。艾斐兒只有深深吸一口氣,鼓足勇氣直奔塔樓。
 
如果亞當不在塔樓怎麼辦?如果他在呢?怎樣的藉口較為得體?路過似乎是個再牽強不過,而且愚蠢俗氣的藉口。說專門來的吧?也太直白了!
 
這塔樓究竟是教堂鐘樓的廢址?還是私人建築?為甚麼裡面會有鋼琴?亞當是甚麼人?他為甚麼會去塔樓練琴?越向前走,就越憂心忡忡,越患得患失,現在才想這個,似乎太晚了。
 
塔樓上的彩繪玻璃小圓窗,透着亮光遙遙在望,艾斐兒鬆了一口氣,載欣載奔。

 

推開虛掩的門, 在燭光中沿階而上,走進充滿光明, 充滿樂聲的房間。
 
「嗨, Ivy ! 多高興再見到你!」亞當停下彈琴,半個身子轉過來, 向着剛進門的艾斐兒,灰金捲髮垂在額頭上,灰眼睛閃閃發光。
 
看到亞當驚喜的目光,聽到那濃重的歐洲口音,一切疑慮,怪異,恐懼在這個時候真正融化了。之前想過很多藉口,現在都不需要了。
 
再次來到這個古怪的琴房,雕花屏風前,雖然古老殘舊,琴聲卻依然悠揚的鋼琴,琴上兩邊各有一盞罩在玻璃罩裡的蠟燭,照在那本舊琴譜上。
 
「我帶來了樂譜,貝多芬的《克萊采奏鳴曲》(注1),我們來合奏。」
 
不愧來自蕭邦的故鄉,亞當的鋼琴彈得好極了,這首樂曲他以前也彈過。
 
艾斐兒問他,為甚麼鋼琴上擺着初學者的樂譜,他羞澀的坦白說:「這裡的樂譜都太貴了。」
 
「沒關係,以後我帶來樂譜好了。」
 
但凡是鋼琴和小提琴合奏的曲子,多是以小提琴為主,鋼琴作為伴奏。直到貝多芬的奏鳴曲出現,鋼琴和小提琴並列,大家戲份一樣多。
 
據說,俄國大文豪列夫·托爾斯泰因受到這首樂曲的震撼,寫了一篇同名小說,由婚姻,性愛,人性,夫妻間矛盾沖突引發的悲劇。
 
由音樂引發的悲劇,是真正的悲劇!
 
演奏完最後一個音,艾斐兒將弓高高舉起,亞當抬頭閉着眼睛,兩人還沉浸在樂曲中。良久,他們不約而同,大功告成似的嘆了一口氣。
 
甚至沒有深入交談過,他們在合奏過程中,用音樂來傳遞語言和感情,彼此都心照不宣。
 
亞當遞過紙巾給艾斐兒擦汗,少有的大聲笑着說:「太棒了!」
 
合奏完,他們吹熄蠟燭走出塔樓,慢慢繞過高高的圍牆。從仍舊看得出以前氣派的前門,艾斐兒估計是個大戶人家。矗立在大宅最後面的塔樓,大概是休息室或瞭望塔。因為建築精美,尚算完整,主人還打算修茸的吧。西方人對保護建築文物有很高的意識,表現出強烈的藝術至上的傾向。
 
亞當沉默着,算是同意艾斐兒的推測。
 
「去後花園逛逛怎麼樣?」亞當提議,灰眼睛在夜色中閃光。
 
「後花園?!這裏?」
 
「來,跟我來!」亞當神秘的眨眨眼睛,拉起艾斐兒的手。
 
轉過塔樓右側走不遠,看到有個園子,黑色鐵柵門上爬滿了綠色青藤。從鐵欄的間隙中看去,裡面一座座的墓碑,十字架和雕塑,是個墓園。
 
亞當一手輕輕推開鐵門,一手緊緊拉着艾斐兒的手,那手傳遞了一股溫暖的力量,他們走進去。這個墓園,倒不像想像中的荒蕪陰森,很整齊,應該有人來定期打理。
 
他們慢慢走着,欣賞每個墓上的雕塑和十字架,讀着墓碑上富哲理的銘文。
 
這裡寫着一首詩:Only the pious and the pure have eternal salvation(注2)。艾斐兒對墓誌銘的崇敬,就是在此時形成的。
 
夜色沁藍,皓月皎潔,天上似灑下一層均勻的藍色銀粉,墓碑和雕塑閃閃生輝,墓園十分神秘美麗。
 
墓園一角有座墳墓,和其它墳墓有些距離,立着一塊空白的墓碑,上面沒有任何文字,甚至沒有死者的名字,看起來也比其它墳墓簡陋些。
 
「這裏一定有個故事。」艾斐兒說。
 
亞當笑笑,輕扶着她在這個墳墓旁邊的草地上坐下來。

 

夜色中,他們諧和得幾乎像是這座墳墓的一部分,亞當就像是一座灰色憂鬱沉思的雕像,而艾斐兒的紅裙恰似墓前一朵盛放的玫瑰。
 
四周青草和花朵發出陣陣甜香。
 
這樣坐了一會兒,他們走出墓園,手拉手向樹林深處走去。
 
當看到一個湖的時候,夜向他們展現了全部的神秘和美麗。
 
湖岸茂密的葦草,像是一圈烏黑濃密的睫毛,晶瑩的湖水眼波流轉。
 
草叢間點點螢火蟲飛來飛去,一對黑鳳蝶展開黑絲絨般精緻的翅膀翩翩起舞。
 
風兒奏起管風琴,樹林合唱着頌歌。
 
他們背對背坐在草地上。樹林今夜無眠,四處暗影裏彷彿張大着無數黑亮的眼睛。
 
直到微弱的光線射進樹葉的縫隙,朝露順着綠色葉莖滴下來,艾斐兒感到愉快的倦意。
 
「我們走吧?」亞當先站起來,拉着艾斐兒的手一用力,艾斐兒一跳而起。
 
走出樹林,有人在路上晨跑。艾斐兒和亞當告別後,亞當急步走了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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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:克萊采奏鳴曲 Kreutzer Sonata
2:只有虔誠和純淨才能得到永恆的救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