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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o.27

第三節 一面是白 另一面是黑



住在海邊的人,每天的事情就是眺望,眺望,還是眺望。眺望那向遠處展開的藍色平面,眺望太陽在海中出浴,然後一躍而出中天,最後又慢慢落到海的深處。

整個夏天孟白都住在海邊。

每天下午的時候,她都光着腳走到沙灘上,然後坐在沙灘的樹蔭下看書,忘卻了生活曾經的惶恐,此刻周圍一片寧靜。

右臉邊髮絲的神經末梢,有些微微的觸動,而這不只是風的拂動,顯然有人注視,而且有一會兒時間了。抬起頭向右邊望去,不遠處有位外國青年男子在寫生,一邊向這邊望過來一眼,一邊在畫板上畫着。兩人眼睛對視的時候,互相微笑了一下。

孟白站起來走過去,畫板上是一幅未完成的水彩畫,海,天和沙灘還沒有顏色,樹下看書女子的臉已經完成了大部分細節,看得出是孟白。

嗨!我是斯蒂夫,畫家,你不介意,畫,畫你嗎?畫家會說廣東話。

不介意,我叫孟白,你可以簡單叫我

白?嗨咩?

孟白指指畫板下擺着的白顏料:對,就是白色的白。

嗨咩?white, 嗯,很好的名字。

他們就這樣聊了好半天。

廣東話的嗨咩相當於普通話的是嗎,顯然這是斯蒂夫最自鳴得意的兩個字,頻繁出現在他的話裏,好讓他的廣東話聽起來更地道一些。

我住島上,我來自英國,你呢?來玩?我見過你,船上,你和男朋友?

孟白想起第一天來島上曾看見他站在船邊,金髮隨風飄舞。

我也住在島上,就在那邊。孟白回身指指不遠處的別墅。

嗨咩?哇!接着一串英文,孟白估計他在讚歎。

我很喜歡畫畫,你可以教我嗎?學費是多少?

嗨咩?你要學?好,太好了!學費?到我的畫室上課,我們談,ok? ”

好的,謝謝!那這幅畫可以賣給我嗎?

好的,明天,畫完,我給你,這裏。

那麼,我要準備些甚麼材料來上課呢?

我買,你給我錢,ok了。

這幅畫掛在別墅的客廳。

下午的陽光從落地玻璃窗投射在畫上,尊尼站在畫前好一會兒了。

親愛的,這是誰畫的?

島上的一個畫家,我在沙灘上遇到他。

是個西人?

是的,來自英國。

這畫很奇怪,籠罩着神秘的色彩。你看,女子的臉一半在陽光下,一半隱藏在暗影中,輪廓分明的現出一半是天使,一半是魔鬼。她在讀書,她在讀這個世界。她神態安詳,心靈卻在湧動。這是你嗎?
尊尼捧着孟白的臉仔細端詳。

因為是坐在樹蔭下,造成這樣的效果不出奇啊。

唔,不,陽光下的人都有天使一般的面孔,散發着潔淨的光輝。夜間的你是怎樣的呢?帶我見見你的朋友,我想讓他畫另外一副畫。

在沙灘上找到斯蒂夫,尊尼和他用英文交談了很久,孟白聽不懂站在一邊保持微笑。最後,他們談話結束,只見斯蒂夫悄悄向孟白單了一下眼睛。

尊尼轉過來嚴肅的對孟白說:今天晚上,他會在沙灘上為我們兩人畫像。

那晚之後,斯蒂夫一連兩星期都沒有在沙灘出現,可能趕畫吧。

已經半夜,孟白還在客廳裏,一部接一部的看無線電視明珠台,配有中文字幕的英文電影。手機震動起來,是斯蒂夫打來的。這麼晚了,孟白沒接電話。一會兒,斯蒂夫又傳來短信:我在你門口。 

孟白穿過前花園,鐵欄門外,兩排路燈中間站着斯蒂夫,手裏拿着一幅大畫。

白,開門,你的畫。

明天我到沙灘去找你,我會付你報酬。

斯蒂夫沒出聲,臉上帶着微笑,在月光下有點古怪。

明天見吧,我要休息了。孟白有點害怕,轉身走回屋裏。

手機輕聲吱吱震動着,讓整夜都充滿不安和悸動,一直持續到海上泛起紅光,周圍都開始亮起來。孟白拉開窗簾,看到斯蒂夫轉身走了,搖搖晃晃的,看來他是喝醉了。

喝醉酒的人會流露獸性。孟白想。

現在客廳並排掛着兩幅畫,一幅是以白色為基調的《沙灘讀書圖》,另一幅是黑色基調的《海邊觀月圖》,這是孟白加上的中文畫名。

尊尼臉色蒼白:親愛的你看,這就是另一面!海的另一面,人的另一面!這海多黑呀,詭異錯亂的黑,這黑色是從黑色的天上潑下來的!天上擺着黑天鵝絨的睡塌,上面躺着垂死生病的月亮。

月下的人,女人站着,男人坐着,他們的姿勢這樣不自然,不合拍,他們維持着,僵持着這怪姿,他們貌合神離。女的像一朵只在靜夜開放的玫瑰,而男的臉色蠟黃,他剛喝下甜蜜的毒藥。月光從上面為這世界投下斑點,怎樣擦也擦不去的污點。

其實根本就沒甚麼,只是普通的兩幅畫而已。工作和生活都給你造成太大壓力了,所以你永遠看到消沉黑暗的一面。有句話說疑心生暗鬼,你放鬆一點,別想太多。孟白安慰他,尊尼的黑暗思想着實讓人心裏發寒。

但願我沒有想太多。尊尼喃喃自語。

第二天一早尊尼回城裏了,再過一天,門鐘響,開門,菲傭辛西婭和司機站在門口。

方生讓我來照顧太太。辛西婭用生硬的廣東話說。

菲傭拉着行李箱,司機拿進來一個水果籃,問:太太要用車嗎?

哦,今天不用了,下星期一來送我去尖沙咀,我預約了髮型屋剪頭髮。

孟白有些不安,很明顯這是尊尼安排菲傭來監視自己的。她安排菲傭住在二樓,自己住在三樓。回太古城住的時候,菲傭就住在書房。

七年的金絲雀生活,孟白說不出滋味。